陈子壮对李肇基问:“李掌柜,你跟老夫说句实话,这次你当真是不请自来的么,还是早有预谋?”
李肇基满脸惊讶:“陈老爷怎么有此一问呢?”
陈子壮说:“上次在南园筹款,你便是居中作乱,白白让各家多捐了不少。当然了,那是为国出力,我等士绅有些怨言,但也算是应当应分的。这一次总督沈大人邀我等共商定海事,你又恰好出现,莫不是再来当一回参市?”
李肇基哈哈大笑,心道陈子壮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被自己坑了一回,现在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了。
他连忙解释说:“四姓闹海,我李肇基投了几万两银子在丝票上,现如今一担生丝在广州卖不到一百两,这等好事,几十年难遇,请问陈老爷,我便是与你过不去,还能与钱过不去么?”
陈子壮点头:“若非我知道这其中道理,现在早就拿了你去见林察了。”
李肇基嘿嘿一笑,心道自己在他宅院外边布置了人,若是发生什么冲突,就陈家这几个健仆,对付一下市井泼皮和乡野蛮夫还可以,对付自己手下的亡命和虎狼,可不算什么。
“嘿,你说,那海述祖是不是个参市。”陈子壮又想起了海述祖,当日南园筹款,海述祖也是参市之一,只不过被李肇基抢了风头,容易被人遗忘罢了。
李肇基说:“陈老爷啊,我可是许他一成的利润,这笔买卖下来,他到手的银子少不了一万,那沈犹龙大人能给他这个数么?”
陈子壮微微点头:“确实不能,但总觉得今日这一局,不好拆解。”
李肇基连忙抱拳说道:“上次南园筹款,晚辈为了讨好沈大人,对陈老爷多有得罪,这次丝票买卖,陈老爷捐弃前嫌,与东方商社重归于好,是您襟怀坦荡,而晚辈也该有所表示才是。
既然此次商定海事,陈老爷疑惑难解,晚辈不才,替您一解,如何?”
陈子壮眼见李肇基有主意,定是来了兴致,问:“你是个什么说法。”
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管家已经招待人入席了,显然不久就要来敲门,李肇基对陈子壮说:“陈老爷附耳过来。”
陈子壮立刻贴了过去,李肇基在他耳边仅仅说了两个字,陈子壮立刻眉眼舒展,竖起大拇指,说道:“真有你的,哈哈,便如你所说吧。”
“那这席面?”李肇基笑着问。
陈子壮说:“原是想,让你在这小厅里听上一听,待老夫解决了这件事,再与你秘议,现在看来,你李掌柜也不用藏头露尾了,出来一起吃用也就是了。”
“哈哈哈,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李肇基哈哈大笑,随着房门打开,与陈子壮一起出去了。
花厅里已经坐了六个人,包括赵文及和海述祖,大家看到陈子壮出来,立刻起身,但又见陈子壮身后的李肇基,个个脸色又变了。
“李肇基,你怎么在这里?”赵文及脱口而出。
李肇基摊开手:“赵先生,多日不见,您一向可好?”
赵文及着实没有想到会这里碰到李肇基,他看向陈子壮,问道:“陈老先生,这是......这是何意?”
陈子壮邀请赵文及坐下后,说道:“四姓内斗,危急全粤,此事说起来也与肇基有些关
系呀。年前他的船只在伶仃洋面上被海盗袭扰,肇基只是想给其一个教训,派船队袭击了海盗巢穴,谁知引发了大动,乱。
这原怪不得肇基,可他心心念念的却是海盗袭扰百姓,因此不顾危险,进入广州,找老夫商议此事。
赵先生,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论忧国忧民,肇基何曾落后于我等呢?”
赵文及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四姓海盗的内斗与东方商社有关,这件事广东地方政府已经知晓了。但至于是什么关系,他们就不知道了,只是听擒得的海盗说,遇到东方商社的人,杀无赦。
但李肇基心怀天下,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也是他赵文及最欣赏李肇基的地方。
只不过,在这一点,他与总督沈犹龙未能达成一致。沈犹龙总以为李肇基会成第二个郑芝龙,眼前一时有用,将来祸乱地方。但赵文及却认为李肇基与郑芝龙不同,有大胸怀大志向。
但现实已经闹到双方水火不容,赵文及也难以改变了。
“话是这么说,但总兵林察对李掌柜还是有些没解开的误会,李掌柜还是得小心做事。”赵文及对李肇基说道,却是好心提醒他,广州对于他非常危险。
李肇基当然知道广州城对于自己来说是龙潭虎穴,但这次聚会是碰上的,不是提前商议的,林察纵然手眼通天,也不能提前预见自己来。
而与陈子壮把丝票买卖的事商定,关乎商社在未来一段时间,至少是明年一年的贸易,李肇基无论如何也不放心别人代替自己来。尤其是,负责广州这边的,还是海述祖这个与商社关系复杂的人。
“来来来,诸位,举杯!”陈子壮举起了酒杯,用一种十分热切的语气对大家说道:“今天与会者,都是老夫的故交好友,大家伙莫要拘束,先共饮这一杯吧。”
话说完,陈子壮把杯中黄酒一饮而尽,而其余人纷纷效仿,几杯酒下了肚,花厅里的气氛也就活络起来。
这些士绅们聚在一起,自然不能只谈生意,尤其是一开始,所以大家交头接耳,说的莫不是去年秋闱的事,也有人把话题引向了建奴与流贼,但广东士绅的消息极为落后,也不知道流贼和建奴都已经成了大祸患,还有人表现出北地之事,不关南国的样子,倒也有人附和。
“什么流贼肆虐中原,都是塘报说的话,左不过又是给加税做准备。不去理会也就罢了,倒是珠江口四姓海盗的乱子,是真正大乱子,让全省绅民为之头痛。”一个士绅说道,这人并未参与丝票生意,其中内情也不甚了解,所以说起来话来,还是直率了些。
而赵文及立刻接话说道:“米老爷说的很对。海贼乱一日,全省绅民就有一日不得安生。而此次四姓内斗,却与之前的造乱不太一样,倒是大有施为的空间啊。”
四姓海盗占据珠江口已经有十几年了,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主要就是四姓海盗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海盗与朝廷之间也是分了势力范围,互不侵扰,而珠江口乱,往往并非是海盗作乱,而是朝廷有变。
比如去年和前年的珠江口出现海盗作乱,便是沈犹龙为筹款项,高价卖船引,故意让林察捣毁了内伶仃岛的走私场所,人为制造了紧张局势。
而这一次,则是李肇基出手,制造了内乱内斗。
米老爷对赵文及的话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原因很简单,他家里有粮食和木材的买卖,这种买卖需要大船出入珠江口,这些船大速度慢,很容易被海盗盯上,四姓海盗一乱,让其生意受损很大。
听赵文及说有施为的空间,立刻请教如何平乱。
赵文及当即说道:“这次与以往不同,是四姓海盗之间内斗,互相攻杀,惹的洋面动荡,原本受控制的海盗星散珠江口,再不受约束,因此才有了登岸劫掠和饶袭大船的事。
而说起四姓海盗为何忽然内斗,说法不一,有传言是石壁与郑廷球之间有些误会。不管如何,海盗肆虐伶仃洋面,总归不是好事,沈大人的意思是,大家伙一起出面,向海盗施压,看能不能让其规整,恢复秩序。
只要照此前那样相安无事,大家都安心,不是吗?”
米老爷大笑:“若是朝廷和咱们士绅一起出面说和调停,那四姓海盗再不停战,便是给脸不要脸了。老夫瞧着,这事能办。”
他豪爽说着,却是忽然发现有些不对,陈子壮和与会诸人都没有表态,说起来,平日里代表士绅与官府打交道的,本是他们几位才是。
“陈兄,总督大人的法子,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吗?”米老爷也是聪明人,看出了一些端倪,直接问向了主事者陈子壮。
陈子壮放下了筷子,说道:“你们没有来的时候,我在房间里与肇基也谈论此事,他倒是有些见解,与老夫颇有类同的,你们不如先听听他如何说。”
米老爷是这里面中唯一一个对李肇基不熟悉的,他当下请教说:“李掌柜,不辞辛劳,定要指教才是。”
李肇基呵呵一笑,站起身来:“指教不敢当,只是在下也是做海贸的,海波不平,我的买卖也受影响。”
众人点头,知道李肇基在谦虚,而李肇基说:“方才赵先生说的一句话,在下不能苟同。那四姓海盗是海盗啊,十恶不赦,四姓手下,哪个没有上百亡命,哪个人不是血债累累。
这样的海盗,怎么能与朝廷相安无事呢?总督大人是本地父母,代天巡牧,又如何能让海盗安心平和?
就算这一次,大家伙相互协同一心,将海盗安抚下来,这些海盗个个狼子野心,人人厚颜无耻,谁知哪一日又闹将起来。到时候该如何,再出面抚平吗?
长此以往,百姓会不会说官贼一家,会不会说朝廷与海贼同流合污,这上损总督之清名,下害全身绅民之利益。
不可啊,不可,万万不可。”
米老爷听了这话,连忙看向桌上众人。赵文及面色凝重,却也没有发怒,已经他早就猜测此行劝说不会顺利,只不过没想到挑头反对的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李肇基。
但又觉得这样的局面不错,李肇基反正与总督早有仇怨,反倒是避免了总督迁怒士绅了。
陈子壮等人个个参与丝票买卖,李肇基来了,是谈生意,谈大买卖的,大家都想借着四姓内乱大赚一笔,自然不想看其被安抚,只要不抚定四姓,什么理由,什么大义,他们都不在乎。
只不过,米老爷实在不知其中内情,因此分外疑惑,说道:“可总不能看着海贼跳梁,侵略沿海,把持航道吧。”
李肇基呵呵一笑:“所以,我提议,抚不如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