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燃尽,花开繁落。郁楠木桌上,酒筹交错。
夏宛人举杯,“第一杯,庆姑姑大难不死。”
言罢一饮而尽,又举杯,“第二杯,贺姑姑重见天日。”
话落,杯已见底。
正欲再举杯,却被子虞拦下,“夏长老,你喝得太急,伤身子。”
夏宛人苦笑,“伤不伤又有什么要紧的。总归也不会有人在意。不似姑姑你……”她摇摇头,又问,“姑姑,你可知道千年的等待是何滋味?”
见子虞沉默,夏宛人嗤的一笑,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
“你怎么会知道呢?我真傻。你有那么多人爱着,仙尊、师父、大师兄,你季子虞又怎么会明白呢?”
“夏长老,你醉了。”
“醉?怎会醉。”宛人把玩着手中的酒盏,问,“姑姑,我再尊称您一声姑姑。告诉我,你爱他吗?”
子虞有些错愕,“止戈?”
宛人像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地说道,“若是爱,就和他在一起。不用顾虑太多,长幼秩序,人言鼎沸,我都会帮你们处理好。”她的声音低低的,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恳切,有悲伤,有不甘,更多的是无奈。
宛人属意于止戈,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该是怎样的感情能让她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
子虞一震,“你……不是爱他吗?”
“是啊,我爱他。甚至,我自私地想要永远将他留在身边。”想象中的幸福,让她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可三千年了,他执掌昆仑,一切尘埃落定,不过一场水月镜花。
“还记得那日他来净初池接你吗?他站在你身旁,那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怀。他也对我笑过,可永远都带着理智和疏离。从那时起,我就做了选择。比起将他强留在我身边,我更想他快乐。只因,我爱他。”
子虞默叹,原来世间还有这样一种深沉的爱,爱到无法自拔,爱到拱手相让。
子虞为她斟酒,“方才你也说了,我是你的姑姑,自然也是他的长辈。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一直都当他是弟弟,是挚友,无关男女情爱。这些永远也不会变。”
“那就离开。离他远远的,永远不要出现。好吗?”
夏宛人迫切地看着子虞,眼神中是殷切的希望。不过一瞬间,她又觉得太不够实际。含着笑意替子虞慢慢斟酒,一字一句道,“毕竟你是仙尊此生的污点,抹不掉,洗不净。如果不是因为你,仙尊又岂会在天庭举步维艰?你如今已经毁了一个昆仑掌门,但凡你还有心,就请你放过止戈。”
污点吗?她果然还是成为别人攻击他的利器。
“我…兄长他现在还好吗?”
“天帝虽器重仙尊,但天庭中有一股反派之流,以紫胤真人为代表。流言可畏,他的境地可想而知。”宛人不屑一笑,“怎么?现在想起关心了?你当初堕入魔道之时就该干脆利落地跳下诛仙台,断绝与他的关系。你现在这般惺惺作态的问话实在显得虚伪。”
夏宛人起身,死死地盯着子虞的双眼,“季子虞,说我不恨你是假的。可所有人都在维护你,我想你一定有我看不见的好。若你尚念及仙尊与你的兄妹之情,止戈待你的情分,就应离开,不让任何人找到你。终此一生都不要再出现。这是你唯一能为他们做的。”说罢,夏宛人拂袖而去。
沉默,还是沉默。
子虞独自坐着,愧疚感如潮水般袭来。是啊,她害了哥哥,又怎么能再害止戈。
第二日,素真阁人去楼空。
留给止戈的唯有郁楠木桌上玉冠一尊,信纸一笺。只八字——
天涯海角,各自珍重。
是的,子虞离开了。带着小徒弟不知去了何方。
子虞想,或许真如夏宛人所说,离开是她唯一能做的。
云羌跟在子虞身后蹦蹦哒哒,“师父,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子虞抬头望望这阔天广云,答道,“天大地大,云游各方,四海为家。”
“好啊,好啊!”云羌欢呼,“师父,人间有许多好玩的呢。吹糖人、打鼓花、花灯会……”云羌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着。
不管过了多久,小徒弟总像个小孩子。她娇憨可爱,孩子气的她就像一缕阳光照进她心里,一扫阴霾。
子虞非常庆幸,当初自己随手救下了她。
可子虞不懂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最是伤人。多年后,她不知道正是这美好的笑,将她推入地狱,自此万劫不复。
人间不似昆仑仙境美得如梦似幻,可走在路上却没由来的踏实。
其实来到这人世间,她有私心。她想来看看,他所热爱所守护的这片大地究竟是什么样子。
师徒二人步行多日,所到之处处处荒凉,杂草丛生树木衰败,不见人烟。
小徒弟早已失了先前的兴致,一日日地渐渐沉默起来。常在口中不知呢喃些什么。
子虞觉得是时候关心一下小徒弟了,上前拍拍她的肩膀,“怎么了?”
“师父。”爱笑的脸第一次蒙上淡淡的忧伤,“这里是我的国家。”
子虞顿时明了,恐是时间流转,事物皆变。从前的花灯如昼,繁华如市,到现在的荒凉落败,小徒弟一时难以接受。
“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这是自然之理。亘古不变,更何况三千年的世间变的东西实在太多。云羌,你要习惯。”
小徒弟惘然,“我看着父皇老去,死去。与我同岁的皇兄老去,死去。犹如凌迟般。人人都道神仙好,可师父,云羌一点儿都不觉得。”
“死生之差异就好像梦醒之不同,纷纭变化,不可究诘,浮生如梦。死是生的开始,生是死的结束。若你与父兄有缘,茫茫人海也会擦肩而遇。”
小徒弟点点头,拉拉子虞的衣袖,“师父,你懂得真多。”
子虞笑而不语,她所有的一切,由认知到法术都是他给的。
小徒弟释然了,变得更加欢脱。
“师父,到碧丝城了。”云羌指着前方的城楼道,“我先去探探路。”
小徒弟走后冷清不少,子虞不自觉加快了脚程。刚行至城外便隐隐听到里面有喧闹声,子虞心下存了疑虑,走进之后方才被眼前之景震惊。
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大街上看不见做生意的小贩,毫无生气。整座城,几乎快被乞丐填满。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有人躺在路边,闭着眼,像是死了。
“师父!”小徒弟跑过来。
“碧丝城应是繁荣的才是。”子虞喃喃道。
这里盛产丝绸,布匹巧夺天工,远近闻名。四海之中,慕名前来的人比比皆是。究竟是何种变故才会消亡一座城。
“姑娘,救救我的孩子吧。”一个妇人跪在子虞脚下,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妇人和孩子都很瘦,几乎只剩骨架。
“师父……”小徒弟嗫嚅一声,看样子是动了恻隐之心。
子虞蹲下来替孩子诊脉,不过片刻她又站起来,眉头微蹙,“他已经死了。”
“你胡说什么!”妇人怒斥,转而又温柔地拍打着孩子的背,“睡吧睡吧。娘在呢……”她笑着,却早已泪流满面。
妇人突然凄厉地尖叫一声,抱着孩子消失在街头。
“诶!”小徒弟正欲追上去却被一个人拦下。
“二位是外乡人?”拦下小徒弟的是一位老婆婆。而罢又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低声道,“咱们这地儿闹妖怪,进去说吧。”
进屋后老婆婆显然松了一口气,连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这几年年年大旱,没有收成不说,连丝蚕都死了。前一阵子又闹起了疫病,死了很多人。现在又闹起了妖怪,死的死,逃的逃。外面危险的很,你们两个小姑娘,可千万别随意乱跑。”
“现在这儿,最多的不是丝绸,而是尸体。”老婆婆从茶壶里给她们倒了茶。
云羌一喝,觉得甜甜的,“这不是水吧。”
“唉,现在井都枯了。这是地瓜汁。”老婆婆笑得无奈。
“可婆婆地瓜没了怎么办?”
“我一个老婆子大限将至,该去的时候自然会去。这儿常有匪子出没,两位姑娘就在我这儿歇息一晚明儿一大早就快些离开。免惹是非。”
“我们本是大夫,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明日便会在城内搭建医馆,免费诊病。婆婆可否给我们讲讲疫病的症状?”子虞问。
“当真?”
云羌忙着接嘴,“婆婆,我师父说话一言九鼎,您就尽管放心吧。”
“这病怪得很,一旦染上,浑身就像被抽干了血一样,脸色青白。随后便逐渐失去味觉、嗅觉,像个疯子,六亲不认。死时双目深陷,骨瘦如柴,可怖之极。”
子虞眉头深锁,越是听下去越觉得不可思议。这不像是病了,反倒像是什么邪术。
“婆婆怎知闹妖怪呢?可是有人亲眼见过?”
老婆婆明显一顿,答道,“这倒也没有,不过是传言罢了。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子虞打量着这位老人,她慈眉善目,看上去是个好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