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拥有独立思想的个体，人与人之间产生意见分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陈宇从来不会试图扭转别人的想法，但这一次，他觉得有必要让白玛次仁意识到，攀登究竟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首先，这些冰川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牢固，它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塌陷。”

“其次，如果你再跟我大吼大叫的话，我会立刻放弃救援行动，我确实答应了帮你，但也不想无缘无故的丢掉性命。”

“这些冰谷之间，不止全是坚硬的冰块，两侧的山崖上，还有厚厚的积雪，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共振？”

“人类的声音，由声带震动产生，从嘴里发出的时候，以声波的形式传递到空气当中。”

“这种声波遇到狭窄，光滑的地形，很大一部分并不会被吸收掉，而是会继续反弹，这就是回声的产生原理，当声波震动的频次重叠起来，于积雪间发生共振，那种颤动甚至会在固体之间传递，变得越来越大。”

“就像用超声波清洁坚硬的牙结石，那些积雪在某一刻，会被共振弄得发生位移，积累的力量足够大时，就会“轰”的一下，发生雪崩！”

“你想我们两个被埋在冰谷里吗？”

陈宇解释了一大串，白玛次仁听得似懂非懂，声波什么的，她却确实学过一些。

镇上的老师也说过，大吼大叫，的确是容易引发雪崩的。

面前这家伙说得有道理，刚刚是她有些太过心急。

“对不起……”

白玛次仁诚恳的道歉。

“但是我真的想上去，我不想待在这里。”

其实两人的分歧也十分简单。

陈宇认为，走到这里，白玛次仁基本上到达极限了，继续攀登的话，可能会因为体力不支发生意外。

所以他认为两人应该暂时停下来休息，至少要等到差不多恢复一些体力之后，再作打算。

但白玛次仁却心急如焚，执意要继续赶路。

在一番争论无果之后，陈宇发了火，总算是打消了白玛次仁继续攀爬冰川的念头。

看到白玛姑娘自闭的样子，陈宇觉得有些无奈。

“行了，能别动不动就怄气吗？”

“救人不能凭着一股热血蛮干。”

“到时候你阿爸还没找到，你自己先倒下了，怎么行？”

白玛次仁默不作声，默默地呷了一口铁壶中的酥油茶，然后想起什么，擦擦壶嘴，朝陈宇这边递过来。

后者摇头，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瓶，之前烧开的水还有一些。

喝掉之后，陈宇开口问道：

“明永冰川上的粒雪盆你去过吗？”

“什么叫粒雪盆？”

“三面环山的冰窟，通俗的讲，就是明永冰川的最高点。”

“我没有去过。”

白玛次仁摇头。

“但我知道它在哪里，那里有一条长廊，不管要去哪个村子，都是明永恰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

陈宇微微颔首，抬起手臂一看，自己的体能已经下降到了百分之二十一。

外界气温只有3摄氏度，这还是七月正夏的白天，如果到了夜晚，气温会下降得更低。

这几天，正儿八经的食物，他基本上没怎么吃过，如果再不吃东西，根本没有余力进行接下来的攀爬活动。

“你知道这山上，有什么吃的东西吗？”

白玛次仁再度摇头，在出发之前，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来，根本没有考虑过那些事情。

雪山上能找到什么吃的？

就算是放牧人，也只能自备口粮，在卡瓦博格峰上，根本无法做到自给自足。

想了一会儿，她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布包来，里面的馕饼尚且带着余温。

“你饿了，吃！”

白玛次仁将布包摊开，然而陈宇的态度和之前一样。

“你自己留着吧！”

明永冰川第二段，被称为活冰川的地方，海拔高度从3700米到5200米之间。

这个位置，再也看不到任何植被，到处都被浅蓝色的冰川和白茫茫的积雪覆盖。

地衣是陈宇唯一能找到的食物。

而这种东西，并不是到处都有的。

“你待在这里别动，我要去找吃的，否则我们都会饿死在雪山上。”

白玛次仁老老实实的靠在冰壁上，望着陈宇艰难无比的，在逼仄的冰裂缝中移动。

花了将近十分钟，陈宇终于是来到右边伫立的山壁之下。

“雪山上的动植物不多，动物基本上不会在冰川附近活动，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要翻越明永冰川，前往澜沧江河段的原因。”

“不过有时候，你也可以在这种山壁和岩缝当中，碰碰运气。”

陈宇伸手探入狭窄的石缝，片刻之后，他摸到了一些植物的根茎，脸上当即是浮现出些许笑容来。

“运气不错！”

“冰山雪茶，是一种地衣类茶科的植物，和之前吃的那种不同，它们和雪莲一样，生长在裸露的地表上。”

“当地人将它采下来，和青稞面混合，做成雪茶饼，或者跟水果，光甘草之类的药物，一起泡茶喝。”

“雪茶含有的某种茶酊，能够为身体带来热量，我要尽可能的多采一些。”

将能够弄到手的雪茶全部塞进口袋里，陈宇回到了冰瀑之下。

白玛次仁端详着他手里的植物，眼里有着疑惑之色。

“这是，雪茶，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小姑娘整个人便是惊呆了。

只见面前的陈宇，整个人倚靠在冰壁上，手中攥着的雪茶植株，就那样朝着嘴里塞去。

她赶紧伸手，抓住了陈宇的右臂。

“这个是不能生吃的，不管是人还是牲口，吃了都会……肚子痛。”

陈宇瞥了她一眼。

“我知道，多喝水就行！”

“不吃东西，我就没有体力爬山，不爬山就没办法找你阿爸，有时候为了活命，人就只能妥协，付出一些代价，换取更加珍贵的东西。”

“被牺牲的，可以是个人的意志，也可以是长久以来形成的固化思维。”

“我认为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白玛次仁呐呐无言的松开手，陈宇的话，很难理解，她需要花一些时间去琢磨其中的意思。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跟她讲过这些。

吃掉一半，将剩下的一半用塑料袋装好，放进背包，陈宇闭目养神。

在海拔高的地方，视野比较开阔，可以随时眺望远处，这个季节，积雪也不是特别厚重，所以雪盲症的威胁，还是相当小的。

不过看久了冰川单调的色彩，眼睛依旧会有些疲惫。

“再休息半个小时，你吃点儿东西，咱们得继续赶路了，往上还有一千多米要爬，稍有不慎，就是九死一生。”

“我会传授你一些技巧，尽可能的让我们两个，在天黑之前抵达粒雪盆。”

白玛次仁点了点头，在过去的两个小时中，她的确见识到了这个家伙，有多么厉害。

仅仅凭借着一根骨头做的钩子，陈宇就能够在冰川峭壁间行动自如，哪怕是村子里最优秀的采药人，也比不上前者丝毫。

不过有件事情，她一直想问，却没有机会。

“你为什么会答应帮我找阿爸？”

“这件事，确实比我想象中，要危险得多，连叮当都摔死了……”

白玛次仁凝视着身旁男子的侧脸，心中产生了一些和过去不同的想法。

村子里的老人说，凡是从外面来的，想要爬上卡瓦博格峰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在上山看到陈宇生火时，她觉得老人说得没错。

可是半天下来，她又觉得，这句话太过绝对，外面的人，也不尽然都是坏人。

如果陈宇是坏人，他怎么可能帮自己寻找阿爸呢？

“不为什么。”

陈宇没睁开眼睛，只是在心中觉得诧异。

这姑娘也是够纯真，这种问题让他怎么回答？

难道说自己正义感爆棚，或者觉得她挺可怜？

其实更像是下意识的举动。

“救人还需要找个什么高大上的理由吗？”

“想帮就帮了。”

“你不怕死吗？”，白玛次仁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她觉得陈宇会说不怕，毕竟他看起来，像是个勇士，但后者的回答，却和她的预想大相径庭。

“怕！”

“不瞒你说，爬冰川的时候，我紧张得全身都在发抖。”

“那些东西多可怕，一旦崩塌，咱俩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为什么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白玛次仁被后面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死了自然就看不到！”

“……”

白玛次仁忽然掩嘴一笑，她觉得陈宇比镇上的先生，说话还有意思。

只是一想到死字，她便再也笑不出来。

“你说，我阿爸他，还活着吗？”

“圣山上死过很多人，我记得在桑吉小时候，阿叔上山采药，再也没回来，后来听人说，他跌到了卡卡里，冻僵掉了。”

“有很多村里的阿叔阿爷，和桑吉的阿爸一样，走进大山里，就再也没出来过。”

“不过老人们说，受到圣山庇护的我们，都是被山神他老人家，接到山顶上的宫殿里，享清福去了。”

白玛次仁喃喃自语，陈宇摇了摇头，沉声道：

“我尊重一切信仰，但在我心中，世界上没有救苦救难的神，只有利益熏心的神，人活着，要靠自己。”

“那山顶上，除了厚厚的冰块儿，什么都没有，看不到的地方，也没有宫殿，只是一团云气罢了。”

“天热它就变成水汽，飘向更高的地方，天冷它就凝为冰霜，坠落大地，变成我们面前这些东西。”

“你阿爸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你也要找到他，带他回家，不是吗？”

“嗯……”

白玛次仁点了点头，眼眶再度泛红。

两人不再说话，任寒风呼啸，三点十分，陈宇站起身来，将骨钩的绳子末端，系在了腰上。

两侧都是垂直的峭壁，从“活冰川”爬上去，是唯一的办法。

有些地方虽然曲折，但是仍旧能够看到动物和人类走过的足迹。

骡子都能爬上去的地方，人更可以。

不过随着天气的转热，这里变得比过去更加危险了，冰舌已经从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缩到了海拔三千多米。

每一刻，这里都在发生变化，陈宇只能够一步步的缓慢上爬，每在一个地方站稳，便用骨矛，将白玛姑娘拉上去。

过程中，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跟着崩裂的冰川落到冰缝之中，所幸还是依靠强大的反应力和速度扭转了局势。

晚上六点，经过数个小时的努力，二人来到了粒雪盆下方，最大的一个冰瀑。

这座冰瀑高度超过百米，表面光滑如镜，冰的厚度无法预估，流云状的冰坨布满边缘线上，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好攀爬。

不过在冰壁上，陈宇看到了一根根凸出来的木桩，一截通体乌黑，被白色坚冰包裹的铁链，竖垂落在半空中。

白玛从没来过这里，她将目光投向身旁的男子。

“我们要怎么上去？”

那截铁索，离地面大概有三十多米，根本够不到。

“这里原本有一条铁索板桥的，但是它已经断开了，不知道是因为年久失修，还是最近的冰川活动，导致它变成了这样。”

正说话间，头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小心！”

陈宇抬头一望，两个字脱口而出的同时，直接将白玛次仁扑倒，朝着一旁翻滚。

砰！

大如车斗，重达千斤的湛蓝色冰块，从冰瀑顶上坠落而下，将地上砸出一个大雪坑。

积雪将二人覆盖，陈宇伸出手来，长出了一口气。

“没事吧？”

白玛次仁摇了摇头，脸上余惊未退，一大半是被陈宇吓到的，不过看到一旁巨大的冰块，她这才知道，陈宇救了她一命。

轰隆隆！

二人还未站稳，闷响声再度传来。

“还来？”

头顶上，巨大的阴影几乎要将视线遮蔽，陈宇怪叫一声，拉着杵在原地的白玛次仁，疯狂逃窜。

砰砰砰！

冰瀑顶上，仿佛攻城拔寨时投下落石一般，大大小小的冰块不断坠落，将地上的积雪溅起数米高。

躲避中的白玛次仁一个不察，整个人踩到空处，连带着陈宇也被拽落，两人宛如肉串一般，斜挂于冰壁之上。

而下方，满是嶙峋的冰锋，落下去绝对会死掉。

“抓紧了！”

陈宇大声喊道，白玛次仁定定的望着他，握手的力度变得越来越小。

“谢谢你……”

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下一刻，她陡然松开了手掌，整个人，亦是朝着下方坠落而去。

“白玛！”

陈宇发出一声暴喝，头顶上，巨大冰石正好砸来。

咬了咬牙，他毅然决然的松开手，脚掌在冰壁上勐地一蹬，以更快的速度，追上了下坠的白玛次仁，而后用左手，死死的揽住了对方的身躯。

右手，则是抠进了冰缝之中，鲜血顺着冰面流淌，很快凝结成血霜，陈宇的手掌，已经变得血肉模湖一片。

“你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