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后,安岐吩咐管家:
“安排人套车,我要到城西水西庄。”
安家的沽水草堂在天津城东南,查家的水西庄在城西偏北三里,安岐坐车由东门进城出西关来到水西庄。庄门坐北朝南,门旁一对儿一人高的石狮子,一左一右分立两旁,三层石阶,高高的门楼,黑漆大门向两边敞开。门房里坐着的门子一见是安岐来了,认识他,因安岐在旗,所以急忙站起来向安岐单腿跪下打千行礼,
“安爷来了,小的给您请安!”
安岐边迈步上台阶边问:
“你家老爷可在家?”
“在家,您老先侯一侯,我为您通禀一声。”
门房禀报进去,不多时,只见查日乾的长子查为仁迎了出来,向安岐连连拱手,
“仪周兄一向可好?今儿个怎么有空儿来敝庄?”
“原早该来给老爷子请安,”
安岐接着长叹一声对查为仁道:
“唉!不瞒心谷兄说,只是才遇到一件怪事,今天特来与老爷子商量商量。”
查为仁听了不解,问道:
“遇到什么怪事了?怎么会让仪周兄这么为难?”
安岐连连摇手,“倒不是为难的事,只是事发奇怪,让我心中不解。”
查为仁看安岐一脸的懊恼相,调侃道:
“兄台一向心宽,就是独立修城这么大的事都没见愁容,还真没见兄台如此烦恼过。”
“咳!一言难尽。”
“既如此,快随我来,家父正在书房相侯。”
查为仁连忙将安岐领到水琴山画堂,进了书房门,正在画案之前赏画的查日乾转过身来。安岐见其身穿灰绸长衫,脚下礼服呢的布鞋,两鬓斑白,一副花白须髯胸前飘洒,身材消瘦,但两眼炯炯有神,神情安详面带微笑道:
“贤侄来了!”
安岐趋前几步拜将下去,道:
“小侄给老伯请安了。”
查日乾急忙伸手将安岐拉起来,
“快快起来,今日怎么有空儿来看看老夫,快坐下说话。”
又转身吩咐下人上茶。
“小侄早该来给老伯请安,看老伯身体还是这么健硕,想必一向安好。”
“哈,还好,让贤侄惦念。”
安岐坐了下来,将来意对查日乾说明:
“小侄近来只是一些俗事缠身,不得便,要不早来老伯面前问安了。只因昨日小侄家中遇到一件怪事,这才赶来向老伯讨个计较。”
查日乾觉得不解,
“修城事一过,贤侄一向不问杂事,过得清闲安逸,怎么,现在又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且说来听听。”
安岐长叹一口气道:
“唉!是昨夜家中失了盗。”
查日乾见安岐一脸的懊恼相,连忙安慰他,
“贤侄先别着急,依你的心胸不致如此。可知丢失了什么?怎么不去报官,却来到我这里。”
安岐显出一脸的迷茫,道:
“这却是一桩怪事,家中并没丢失钱财,却是丢了一幅画。”
查日乾顿觉释然,
“只丢了一幅画,没什么要紧,不要太烦恼了。”
安岐急忙说:
“老伯,那幅画非同小可,您也是见过的,就是范宽的那幅‘雪景寒林图’。”
查日乾闻听不觉一惊,
“怎么?‘雪景寒林图’叫人偷了去么?”
在一旁的查为仁也是吃了一惊,
“那‘雪景寒林图’我也是见过的,怎么就被盗了?”
安岐垂头丧气的说道:
“正是失了此图,我才急急来寻老伯商量,讨个计较,要是丢了些钱财,我只需报官便可,怎能来麻烦老伯。”
查日乾微微点头,
“你收藏的那幅‘雪景寒林图’我也曾鉴赏,确是范宽的真迹,是宋代绘画的珍品。贤侄即十分爱惜此图,收藏的又严密,如何就叫人偷了去。”
“这幅图自到我手,自然收藏慎密,您也知道我那藏珍楼建的坚固,机关重重,等闲进不去,自建成十来年不曾被贼人进去过,如今却……唉!”
接着将今天早上发现藏珍楼被贼人破了机关,单单盗去‘雪景寒林图’的情况告诉查氏父子。查日乾自安岐手中接过那张纸条看了看,一时沉吟不语,站起身来在房内走了两圈才缓缓的对安岐说:
“贤侄莫要着急,也不必为此烦恼。看这光景,必是有人看上此图,心中喜爱,才寻得高手贼人将图盗去,此事急也无用,想这图必然还跑不出天津文玩圈子,贼人即留言是‘借’,那就先不要声张,可以安排人慢慢寻访,看看对方的动向再说。只是报官还是应该的,想来你也知道,近来,自天津升州为府,附郭天津县,府、县主官业已到任。听说这二位大老爷做过几任府、县,都是能吏,就是那县尊徐而发,虽说尚不到而立之年,且又是监生出身,但已做过两任知县,很是办过几件大案。前日曾到我这里拜访,我正想择日回拜,贤侄可随我一起去,也可顺便将失图之事禀上。”
安岐闻言连连点头,
“老伯说的是,似这样我就先回去,专候老伯呼唤。”
说着站起身来告辞,查日乾吩咐:
“为仁,你替我送送客吧。”
又转身对安岐道:
“待要回拜县尊时,我再叫人唤你同去。”
查为仁送安岐出来,小声问:
“那幅‘雪景寒林图’真的丢了?上月我在兄台那里还见过此图,那可是历经七八百年流传下来的无价之宝,范宽一生传留下的真迹太少了。”
安岐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唉!可惜我如今无福享有了。范宽的真迹除了‘雪景寒林图’,我只知道还有一幅‘溪山行旅图’,据说在宫里收藏。二者存其一,我也算有幸了,不曾想在我手中失去。”
“仪周兄当初购得此画不知花了多少银子?”
“说起来那也是巧合,去年我在扬州时,听那边的朋友说,直隶真定府梁家的蕉林书屋有一幅宋画,心谷兄你知道,那梁家先人梁清标是直隶首屈一指的大收藏家,梁家收藏的古籍、字画不少。”
“是,我也听说过那蕉林书屋收藏甚丰。”
“自梁清标过世之后,梁家后人有意要将家中收藏出手。为此我自扬州直奔真定府,在梁家蕉林书屋看到这幅画是北宋范宽的真迹,心中就十分喜欢,一心要收藏此画。跟梁家商量了几次,开始说什么也不肯转让,后来让我逼的没办法,才将这幅画让给我,以两千五百两成交。”
“说起来也是价值不菲了。上月仪周兄邀那么多朋友到沽水草堂赏画,知道兄台收藏此画的人太多了,免不了有人心痒。”
“心谷兄,千万不要这么说,”
安岐连忙拦住查为仁的话头,
“大家都是朋友,互相信得过,必是另有外人知道此画下落,着贼人来此下手的。”
查为仁知道安岐为人厚道,对朋友丝毫不疑,只得安慰安岐:
“这倒也是,仪周兄真是宅心仁厚,对朋友一片赤诚之心。也别说,朋友们都是知根知底的,经常打头碰面,想来不会干出这等事来。仪周兄先不要烦恼,不妨找几个知心的兄弟商议一下,慢慢的寻访,一定能访得到这幅图的下落。”
说话间穿过前院影壁来到大门外,安岐拱手道别:
“心谷兄请留步,改日再来拜访。”
“好,仪周兄请慢走,待家父安排了回拜知县的日期,我自来请仪周兄同往。”
与查为仁道别,安岐上车回沽水草堂。到此与查氏父子这一番述说,尽吐心中的烦恼,心情虽还有些郁闷,但终究略畅快了一些。
因前一日失窃之事烦恼,次日安岐直睡至日上三竿才醒来,刚吃过早饭,下人传报查府大少爷来访。将查为仁迎进书房,分宾主坐定,查为仁问安岐,
“仪周兄今日没有安排吧?”
“没有。”
“那正好,我约了几个朋友今天中午在侯家后的蓬英楼请你。”
安岐点点头,
“好吧,我此时正该会会朋友,听听大家怎么说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好,仪周兄请收拾一下,就随我走吧。”
这查家和安家一样,都是经营盐业致富的津门大户人家。天津城乃九河下梢,滨临渤海,沿海一带都是滩涂盐场,千百年来就是产盐之地。盐是人必需之物,乃国之宝,历来为官府控制,实行官营官卖。直至康熙朝,才允许商人经营盐业,但还是由官府专管。官府收盐,盐商缴银子领盐。官府发给盐商“引票”,规定引地、引额,盐商据此缴税,再到盐场坨地按引额支盐,运往限定的引地售卖,此为“引岸专商”。天津海边都是盐场,大盐商大多都在天津,因此长芦巡盐御史衙门和长芦盐运使衙门分别从原驻地北京和沧州长芦镇移来天津,衙门名称仍沿用‘长芦’二字。
天津的盐商当推张家为首,当年的众多盐商多是在张霖带携之下始成为津城巨富。而查日乾开始便是从做张家的盐伙起家,以致成津城巨富,如今已是不下百万的家私。张、安、查等大盐商们日常往来频繁,关系密切,其子侄后辈更成为密友,经常寻机会聚会宴饮。
二人出北门来到侯家后中街与归贾胡同交口的蓬英楼饭庄。这蓬英楼饭庄乃津城第一大饭庄,一溜五间门脸,楼上都是雅间。楼上楼下装饰华美精致,东家、掌柜都是山东人,厨师做得一手鲁菜,难得的是炖的好肘子,熟烂绵滑,美食更加美器,餐具都是来自江西景德镇的青花瓷,由此津城的达官贵人富商豪士多光顾于此。
见查、安二人进门,饭庄李掌柜急忙迎了出来招呼:
“查爷、安爷来了,张爷等人在楼上雅间侯着呢。”
又特意向安岐问道:
“安爷,您老有日子没光临小店了。一向可好?”
安岐边支吾答应着,随着查为仁上了楼,一掀雅间门帘,里面五六个人一起站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向安岐问候,迎面一人正是遂闲堂张坦,他是张霖的长子,此时张霖已过世多年,由其长子张坦接掌遂闲堂。张坦年约四旬,身量高挑面庞消瘦,留着三缕长髯,双目炯炯有神,面带微笑,对安岐说:
“仪周兄多日不见了,有事也不知会一声,好让我也做回东,如今却是让心谷兄抢了先。”
安岐连连拱手,
“兄台切莫如此说,我本应到府上拜访,如今家中刚刚失了盗,昨日先到心谷兄那儿,向查老伯父讨个计较,今天一早就被心谷兄堵在家中,直接就被拉到这里来。”
众人闻听七嘴八舌的问起来,查为仁忙说:
“先别急,待坐下来,将酒斟上慢慢的说吧。”
众人落座,在座的还有查曦、周焯、徐文山、金玉冈等好友,互致问候寒暄一番。小伙计忙上忙下的上菜,先是四样干果,是黑瓜子、白瓜子、核桃蘸子、糖杏仁,中间摆上一个大拼盘,里面是:白斩鸡、酱口条、香肠、熏鱼,烫一壶直沽烧酒,后又陆续上了热菜。这时候查为仁举杯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
“今日众友相聚,原是要为仪周兄压惊。众兄弟相陪,请仪周兄先饮此杯。”
众人又纷纷追问到底为何?事已至此,见在座的都是多年好友,安岐只好将失盗的事告诉大家。闻听失去的是范宽的“雪景寒林图”,众人不禁齐声惊呼道:
“那可是如今世上现存仅有的范宽真迹之一啊!”
安岐长叹一声道:
“唉!此图与我无缘,我是无福享受了。”
查曦探身问道:
“上月我等才有幸观赏过此图,如何就被人盗了去?”
“防范多严都挡不住贼人惦记,”
安岐放下手中的筷子,无可奈何的说:
“大家都知道我那藏珍楼建造的坚固,防范十分严密,但这回还是让贼人进入,而且单单拿去‘雪景寒林图’。”
周焯道:
“看来此图被人看中,任你收藏多严密,也免不了着了贼人的道。”
众人七嘴八舌的道贼人手段高超,又劝安岐不要着急生气,金玉冈也劝他,
“生气也无用,不如慢慢访查,此图必定还在津门文玩圈子里。”
也有人说:
“没听说天津有如此高手贼人啊!似仪周兄的藏珍楼防范之严密,等闲贼人休想进得去。”
徐文山接口说:
“天津倒是有这样的高手贼人,不过只听说他盗些钱财,没听说他盗文玩字画。”
众人问,
“稼若兄说的可是三佛手赵四么?”
“是啊!也只有这赵四才能来无踪去无影,不过他这人盗亦有道,一是偷的都是富户,不扰孤贫,二是适可而止,不做大案。似这盗画的行径是不是赵四干的,就不好说了。如果是他干的,背后定有内行人指使,不然怎么放着现银不盗却专盗此图。”
众人纷纷道:
“我们也都听说过三佛手赵四的事,只是此人过于神秘,不曾犯过案,没人见过他,更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仪周兄且莫急,将此图寻回尚有希望。”
安岐一看,说话的是乡绅陈宝坤的公子陈志杰,多年诗书往来,已成莫逆。安岐忙道:
“兄台有何高见,请赐教。”
陈志杰不慌不忙的说:
“仪周兄可曾知晓咱天津已经升州为府,又附廓天津县了。”
“这我倒知道。”
“近日府、县主官已然到任,听说这知县徐而发徐大人是个能吏,不妨将盗案报到县衙,想徐大人定不会让你失望。”
座上有人急忙拦下,
“这事儿不宜报案,盗画之人既然留言说‘借’,按江湖规矩还有‘还’的时候。倘报了案,官家追的急了,就怕贼人将画毁掉,那就太可惜了。”
众人七嘴八舌,又是出主意又是安慰安岐。刚说到这里,只听得楼梯声响,急急忙忙上来一人。众人看时,见上楼来的是查家的下人刘鸣,向众人施过礼,走到查为仁跟前道:
“少爷,老爷让我来告诉您,饭后与安爷一块儿赶快回去,午后老爷要回拜知县徐大人。”
“知道了,你先回去告诉老爷,说我们一会儿就回去。”
刘鸣答应一声自去回复不提。陈志杰闻听忙说:
“莫不是查老伯已然安排仪周兄去见徐知县么?”
查为仁点点头说:
“正是,昨日已与家父说好,正好家父还要还拜徐知县,所以要与仪周兄同去。在座诸位都是自家兄弟,仪周兄的事先不要张扬,我们只是用心访查这幅图的下落就行,咱们先看徐县令对此事有何安排。”
众人闻听齐道:
“好,好,既然老伯已然如此安排,我们今日且散了吧,莫要误了正事。”
徐文山也宽慰安岐,
“仪周兄放下心来,我等也时刻留心此图的消息,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消息透露出来。”
张坦站起身来抓起安岐手臂,叮嘱道:
“仪周兄不要着急,先向知县报了案,看看徐知县的手段如何,我们众兄弟自会助你寻访此图下落。”
众人遂齐声附和,匆匆散了席。安岐随查为仁回水西庄,准备随查日乾去见知县徐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