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朱岷来到水西庄探望查日乾,查礼迎出来,
“导江兄来的正好,家父正说着成衡大师圆寂的事呢,兄台来的再晚些我们就都去海光寺了。”
朱岷吃了一惊,
“怎么?成衡大师圆寂了么?”
查礼点点头说:
“是,今天一早寺里派人来告诉的信儿,兄台来了正好,咱们一块去海光寺吧。”
朱岷随查礼来到查日乾的书房,见查日乾正要出来,也就不便在此久待,请了安,将自江南带来的土谊留下,顾不得说话,随查家父子直奔海光寺。
寺里正在为成衡大师做法事,百十个僧人都披上袈裟,围在大殿前院内诵经,大师的法体躺在院中间已经堆好的木材堆上,僧众已经准备好在此将大师焚化。
众人将手中的香点着插入香炉,默默祝愿大师早早升入西方极乐世界。看着木材堆燃起熊熊的火焰,钟磬齐鸣,响起一片‘阿弥陀佛’的佛号。僧众们微低着头,双手合十,口中颂着经围着焚化大师的火焰转着。
几位诗友,将回忆抄写的成衡大师的诗稿扔向大火,口中大声吟诵着大师的诗作。
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听着众僧一声紧似一声的诵经声,让朱岷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那一个漆黑的夜晚,自家的房子升腾起了熊熊的大火,强盗们肆无忌惮的烧杀抢掠,父母就消失在这火光中。这时朱岷耳边仿佛已没有了诵经声,而是父母和家人们一声声凄厉的哭喊声,那是个令人刻骨铭心的夜晚,在自己幼小的的心灵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大火渐渐熄灭,随着几声哀怨的钟磬声,众僧停了诵经,几个执事僧在灰烬中查看是否有大师的舍利留下来。看自己的师傅元弘大师也在众僧之中,法事一停,朱岷赶紧过去想安慰安慰师傅。见师傅却仍是一脸的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见朱岷走过来,元弘问道:
“自江南刚回来么?”
“是,师傅。刚回来三天。”
“在扬州见到板桥先生了么?”
“没有,”
朱岷摇摇头说:
“我去访过板桥先生,听宗扬先生说,板桥先生去了江宁,准备参加明春的乡试。”
“唔,”
元弘似有所思,转身向南,双眼望向远方,似乎要让板桥先生听见:
“板桥先生一心要混迹官场,以他的性情恐不能长久。”
这话听来让朱岷一脸的迷惘,元弘接着又说道:
“正象现在众僧要我接替成衡大师担任海光寺的方丈,但每个人的性情不一样,似我这性情怎么能做的好这方丈呢?”
正说着,查为仁过来了,
“大师不做这方丈何其逍遥自在,不如到水西庄多住些日子?我们也可以多受些教诲。”
元弘微微点头说:
“好,我倒是愿意与这些书画之友在一起,不过以我的性情是不能久居一处的,以后我还要云游四方。”
朱岷自海光寺回来,一进门,见堂屋中坐着两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芳儿正陪着说话。见朱岷回来,芳儿站起身笑容满面的指着这两人对朱岷说:
“这是我的两个哥哥,刚遇赦回家就赶过来探望。”
朱岷连忙躬手施礼,
“原来是两位哥哥回来了,这一向两位哥哥受苦了!”
二人连忙起身回礼,
“回来后才知道,家中全赖兄弟你照顾,让我们这做哥哥的心中十分惭愧。”
原来是逢新皇就位大赦天下,刘家哥俩才在受苦役两年后得以回家,老母将这两年芳儿的情况告诉他们,嘱咐他们过来探望。
哥俩儿见芳儿已近临盆,嘱咐了一番急忙回去告诉老母。芳儿对朱岷说:
“哥哥告诉我,我家的官司另有隐情,他们是在狱中听说的,虽然尚不知底细,但狱卒曾透露,有仇家勾结了太监,蓄意栽赃陷害。”
朱岷惊问:
“什么?是有人栽赃陷害?”
“是,”
芳儿接着说:
“本来我家的年画历年都是这些题材,宫里并没有挑毛病,谁知这回不但不再要我家的画,而且诬陷我家的画是‘有伤风化、妄言世事’将我爹爹和我两个哥哥抓进大牢,害我爹爹死在狱中,哥哥被流放。就是现在还不知是谁和我家有这么大的仇恨,要用这么卑鄙的手段陷害我家。”
说起这往事就让芳儿气愤得掉下泪来,朱岷连忙安慰道:
“好芳儿,不要为此着急生气了,你还有孕在身,保重身体要紧。我们以后要慢慢留心查访这仇人是谁,有朝一日定要将其绳之以法。”
二人又商量着,二位哥哥回来,不如帮着将画坊再开办起来,好在芳儿手里还有些银两,恢复作坊还是足够的,更何况有朱岷在,可以帮助出些画稿。
自江南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回娘家,芳儿要回刘羊庄看看老娘,身子笨重不方便,朱岷雇了车子,在车箱里铺了厚厚的被褥好让芳儿坐得舒服一些。
到了刘羊庄见老母亲身体还好,二人取出些银两交予两位哥哥,商量着将破旧的房子翻盖一下,再盖几间厢房,要不也住不开。
为了给兄弟二人腾出地方,方便房子的翻盖,芳儿将老母接到城里暂住,也是为了自己快到了临产期了,有母亲在跟前心里还不紧张。
果然过了不到一个月,芳儿生下一个女儿。这弄瓦之喜也是喜啊,朱岷与津门众朋友连吃了几天满月喜酒。
这时,上官枚在京里捎了信儿来,说是翠儿也是产下一女,让芳儿很高兴,
“又是一双小姐妹,待孩儿过了百岁儿,我们去看看他们吧。”
“好,好,我也正想着要去看看他们呢,原说好大家在京里过年,孩子过了百岁儿差不多是腊月二十几儿了,正好去京里过年。”
朱岷也是挺惦念兄弟一家。虽然京津两地相距不远,但现在有了孩子,要出门还真需费一番思量。
这一日想起来,查礼让自己以水西庄为题绘幅‘水西庄图’,至今还没动手,遂静下心来想了想,将水西庄的诸般景色在心中过了一遍,有了腹稿,在展蕉轩关起门来,展开纸,就以水西庄书斋为题,将庄园的诸般景色汇集于图内,题为‘秋庄夜雨读书图’。给查家送过去。为仁兄弟十分高兴,精心装裱好,悬于为仁的书房‘竹间楼’,以便好日日欣赏。
听查礼说,汪沆和吴廷华修志事务繁忙,朱岷过去说了几句客套话,应下了汪沆要他给府县志题写封面的要求,也就不便在此过多的打搅他们。
回来想着该去沽水草堂拜访安岐,听说他正在对收藏的古籍字画做了许多考证和鉴赏评论,不知完稿了没有,这样,转天又来到沽水草堂。
一进门,朱岷见安岐虽是笑脸相迎,可看的出来,他是心里有事儿,笑的并不自然,连忙问道:
“看麓村先生面露忧色,莫非有怪罪学生的地方么?”
“不是,”
安岐连忙解释,
“并不是有怪罪导江先生之处,倒是我自己又遇到一件烦心事儿,叫我生气。”
“先生一向心宽,有什么事儿让先生烦心?”
“唉!”
安岐叹了口气说:
“导江先生听说过家兄因埋藏金银财物惊动皇上的事吧,为此皇上还下旨禁止埋藏金银。因为这道旨意行文八旗及各省督抚,并且让各地方官在城市乡村出示晓谕百姓。这一下让普天下都知道了家兄的宅院里埋藏着大量金银,人人都盯着这金银窝企图染指,只是内务府对这所宅子看守甚严,一时不得机会。偏偏我这里有个管家叫陈顺,起了贪心,这混账东西仗着对这所宅院熟悉,与人合伙盗挖地下存银,被内务府查出来将他抓了去。亏得内务府知道陈顺是背着我干的,要不我也就得牵扯进去吃官司。这不,内务府昨天才把他带走。”
“喔!”
朱岷这才明白,
“还有这等事儿,原来麓村先生为此事生气。我看只要先生与此事无关,能脱身事外,就不要为此烦恼了。”
“虽说是这个理儿,但终究心里不甚舒服。好了,不说这些,导江先生来了正好,我正想让先生对我的这些稿子做些评判。”
说着,拉着朱岷来到后院藏珍楼。来到二楼,朱岷见室内陈设古色古香,壁上挂着前人的字画,让朱岷目不暇接,欣赏了古字画,见书案上摆着安岐的书稿,看来他正在修改汇集自己的稿子。朱岷看了几篇,果然是考证有据,品评有见地,遂连连赞叹,
“麓村先生对这些字画的鉴赏品评太有价值了,这些古籍书画都是先生收藏经手的么?”
“是啊!都是我仔细看过,才对这些字画做了这些考证和品评,这么多年了,有的字画现在已不在我手中,这些稿子也是我多年积累下来的。”
“真叫人钦佩,”
朱岷连连称赞,
“这些稿子十分的珍贵,这对古籍字画的鉴赏品评太有帮助了。先生一定要尽快汇集后刊刻出来,也让后人有所借鉴。”
“是啊,”
安岐点点头说:
“我一生喜好收藏古籍字画,这些稿子是我的鉴赏考证心得,也是费了一番心血的,我原来就打算将其刊刻出来的,我倒是想好了,这个集子就叫‘墨缘汇观’。”
朱岷品味了这名称,连连点头称好,
“盼着先生的墨缘汇观早日问世。”
接着又对安岐道:
“我来此也是有意对先生说句致歉的话,临摹那幅‘雪景寒林图’之时,学生的确不知那是盗来的,请先生不要怪我。”
安岐笑一笑说:
“这事儿是老崔干的,与导江先生无关。见了古画不临摹反令人觉得奇怪了。倒是由此让我知道导江先生的画技是十分了得了,以后还望得到先生的惠赐啊。”
朱岷连忙逊谢,又告诉安岐,自己临摹范宽的‘雪景寒林图’时暗中做了记号,以便与原图区别。安岐取出图,让朱岷仔细看过,朱岷确认现在安岐手中的是原图,不是自己的仿作,这样安岐也就定下心来。
朱岷俩口儿给孩子过了‘百岁儿’,要进京之时已是腊月二十,运河已经封冻,不能行船,只好走旱路。到了京城正好翠儿的女儿过两天也要过‘百岁儿’,两家人在一起准备好好热闹一番。
上官枚还在钦天监当差,只是现在没有要紧的事,平常挺清闲,他的作坊倒是十分的兴旺火爆。
上官月回漳州处理安顿了家乡事务后,回京还是经常跑广州办洋货进京,回来告诉枚儿,南洋的张老琬已经在小岛上建立了自己的贸易公司,拥有了自己的武装,俨然就是一个小国,不再听命于荷兰东印度公司。
阿潘起了个大号叫潘振承,被安排回到番禺,如今有了自己的商行,已经是广州十三行之一了。虽然还年轻,可他的生意已是风生水起,前程是不可小觑的了。
梁尚在县衙和县文庙工程完工后,也应雷家的召唤,带着徒弟们来到京城参与圆明园的修造工程,所以也来此吃百岁儿喜酒。
酒席上还是少不了上官枚的两位洋人朋友。两人已经换下来时穿的牧师长袍,穿上了中国的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可黄头发蓝眼睛还是不可改变的,让朱岷看来十分的滑稽可笑。一进门就学着抱拳作揖,连连说:
“恭喜!恭喜!”
两人送来的礼物是一幅画,上款儿题的是“幼儿戏犬图”,看字体是行书,没十年以上的功夫写不了这么娴熟,想必这是他们请画院中的老画师题写的。王致诚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
“这是我们俩合作用中国画技法画的,他画小孩儿,我画的两只小狗儿。我们的中国画技法可能还不太熟练,请朱岷先生多多指教。”
艾启蒙接过来指着画中两个小孩儿说:
“你看像不像你们的两位小姐?”
朱岷见这幅幼儿戏犬图是用熟宣画的工笔重彩。上面画了两个小女孩正与两只小狗玩耍,无论人物和小狗都采用写真技术,画的栩栩如生,十分的逼真,让朱岷看了不住的赞叹,
“看来,两位先生不但掌握了中国画技法,还结合了西洋画法。”
“是的,”
艾启蒙也不无得意的说:
“这也是郎世宁先生一再告诫我们,来到中国一定要掌握中国画技法,因为中国画技法是与西洋画技法完全不同的,所以我们一直随老画师学习中国画技法,并且象郎世宁那样,尝试着将西洋画技法与中国画技法糅合在一起。我们尝试了一下,效果还是不错的。”
王致诚也接过来道:
“开始用毛笔时画的一塌糊涂,毛太软了,怎么也控制不好,几个月之后才好一些。”
朱岷听了连连点头表示认可,心中对他们刻苦学习中国画技法的坚韧毅力十分钦佩。又记起上次见他们时那一番议论。心中想到,他们能虚下心来学习中国画技法,并没存门户之见,所以能有心得和收获,而且能将这两种绘画技法融会贯通,使绘画技艺得以提高,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改变一些不合宜的老观念,学习一些西洋绘画技法呢?
据说连宫里的画师们也都在学习西洋的绘画技法。如将中国画技法与西洋画技法融会贯通,也许能让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中国画技法有所创新,更加发扬光大。由此看来,这些洋人勇于探索的精神是该我们学习的。
沉思中的朱岷又将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看着欢乐相聚的两家人,朱岷心中感到欣慰,尽管自己兄弟俩的童年遭遇不幸,经历坎坷,但现在苦尽甘来,兄弟俩的生活是安定的、幸福的。失散多年的兄弟团聚,又都已成家立业,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看着哄着女儿睡觉的芳儿一脸幸福的样子,忽然又想到,现在只有芳儿心中的一件憾事了。来这里之前芳儿对自己说过,刘家的案子是被人诬陷,致老父病死狱中,两个哥哥被流放,虽然已遇赦回家,但已给刘家造成深深的伤害,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那陷害刘家的人又是谁呢?“咳!这世道……!”朱岷苦想,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