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花影庵,为礼指着左侧围墙围住的一大片房屋说:
“那边是我家兄弟三人的内宅,旁边是果园和菜园。种着一些果树,菜园里也可以收获一些时鲜蔬菜。”
穿行在果树下,朱岷赞道:
“果然是田园风光。”
几人沿小径正走到一处花圃前,只见为仁领着五六个人走了过来,见了为礼和朱岷几人,招呼他们说:
“正好,你们随我去码头迎接陈大人。”
“陈大人已经到了么?”
为礼连忙问,
“是,”
为仁点点头说:
“刚才下人来报,陈大人的船已经靠了岸,我们去迎一迎。”
为礼和朱岷答应着随众人往查家码头走去。为礼向朱岷介绍陈元龙,
“这位陈大人是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在任时年已近八旬,仍精力尚健。去年才上疏请求退休。皇上下旨加其太子太傅衔,以原官退休,并让他的儿子,翰林院编修陈拜直随父归里,侍养天年。听说启程时,皇上还赏赐酒食、果品,六部堂官都出来践行。又蒙皇上御赐《上谕》一卷、《悦心集》、《宝镜堂》各一部。”
朱岷悄悄的问道:
“陈大人位极人臣,正所谓圣眷正隆之时,怎么就致仕回乡了呢?”
“也是因为年高,”
为礼说,
“陈大人已是耄耋之年,能在退休之时又受到皇上如此恩宠实是幸运之至。”
转过话头又道:
“陈大人善长书法,听说在圣祖时入值南书房,有一次圣祖对他说:‘朕素知尔工楷法,作大书一幅。’命令他就在御前书写,书成,皇帝不但嘉奖了他,而且命以御书阙里碑文展示出来。”
“唔,”了一声,朱岷说:
“由此可见这位陈大人的书法非同一般了,看今日能否有幸欣赏陈大人的书法?”
为礼点点头,
“应该可以,陈大人这回是致仕回浙江海宁原籍,路过天津,顺便到水西庄游玩一番,闲情逸致是有的,今日有津门众多文人雅士相陪,免不了诗词歌赋,陈大人留下墨宝是必然的了。”
朱岷问道:
“这位陈大人与水西庄一定有些渊源吧?”
“是,家父早年就与陈大人相识,那时家父在京城业盐,与陈大人过往甚密。因海宁陈家与我家有姻亲关系,两家早就有来往。这些年来,陈大人要南下时,路过天津必来我家逗留一番。”
说着话几人随着为仁等众人一起来到查家码头,只见一艘官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跳板已经搭好,众人围上前去,只见一位耄耋老者在下人的搀扶下自舱中出来,老者须髯全白,瘦瘦高高的个子,略显驼背,身穿灰绸长衫,外套篮缎子团花马褂,头戴青缎子瓜皮帽,青礼服呢的圆口布鞋,手中拿着一把折扇。虽已高龄,但仍精力旺盛,身手矫捷,向岸上的人群挥了挥手,就要迈步下船,为仁、为义二人急忙走上前去搀扶,
“陈老大人今日光临寒舍,有失远迎了。”
看着两位年轻人过来,陈元龙看着他们,
“唉约,你是为仁吧?你们兄弟都已长大成人了。当初见到你们时,你们还是学中稚童,真是光阴如梭,年纪不饶人啊,一晃我已是快入土之人了。”
为仁忙道:
“老伯说那里话,您老正是要享受天伦之乐,颐养天年之时,似老伯身体如此健硕,百岁高龄是没问题的。”
说着话,搀扶陈元龙下了船,在众人的簇拥下来慢慢走着,欣赏着周围的景色,不住的点头称赞,
“还真是,这园子造的好,淳朴天然,无矫揉造作,颇有田园意境。”
来到香雨楼前,只见一群人在楼前恭迎,站在最前面的是天津知府李梅宾、长芦盐运使彭家屏和水西庄主人查日乾,随后的是天津的几位乡绅和文人墨客。见陈元龙来到近前,查日乾上前一步迎上去,拱手施礼,
“陈大人屈驾到寒舍,实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
陈元龙也是笑容满面,
“哎呀!天行兄弟,多年未见,你还是那么健朗。”
查日乾道:
“哪里,陈大人也是越活越年轻了,风采不减当年啊!”
说罢二人携手大笑,陈元龙与众官员寒暄一番,一起步入香雨楼,彭家屏道:
“听说陈大人致仕回乡要颐养天年了?”
陈元龙点头道:
“是啊,年纪不饶人,老朽今年八十有二,已是风烛残年。近年来侍奉皇上感到力不从心,实是早该致仕回乡了。”
众人纷纷道:
“似老大人耄耋之年才退休,实是朝中多年来仅有,足见老大人身体保养得法。”
香雨楼内厅堂宽敞,摆着五张圆桌,中间一席陈元龙是主客,彭家屏、李梅宾、查日乾、吴廷华诸人作陪,众人落座,品着茶,李梅宾见彭家屏正陪着陈元龙说着话,转身悄声问查日乾,
“本府到任不久,天津也是刚刚设立府制,我意欲对天津的地方志重新修订,还赖天行兄推荐些可担此重任的人才。”
“修志之人非得文笔出众,熟读经史之人才能胜任。”
查日乾想了一下,又看了看在座的人,悄悄对李梅宾说:
“我看能当此大任的,只有吴廷华和汪沆二人了。”
那吴廷华字中林,汪沆字西灏,查日乾称呼二人的表字接着说:
“中林先生博览群书,熟悉古今注疏笺义,喜欢援古以证今。如今因疾致仕正在庄中客居。而西灏先生早年受教于历鹗,工诗文,博览群书,自农田、水利、边防、军事、古今沿革、方俗利病,无不条贯。他二人不但博览群书,文笔出众,而且已经在南北文坛上有了一定的声誉,正是修志的合适人才。”
李梅宾眼睛看着陈元龙,冲查日乾微微点点头,轻声道:
“天行兄说的是,正好中林先生致仕在此客居,过两天与他们商量一下。”
众人说话间,只见十几个穿着不同服饰的丫鬟如穿梭般来回传菜,让朱岷看得眼花缭乱。为礼悄悄对朱岷说:
“我家这十二个丫鬟有个名目,唤作十二钗。”
朱岷问道:
“为何唤作十二钗呢?”
为礼指着这些丫鬟,
“你看她们这十二人,都是精挑细选而来,个子高矮、胖瘦一般,只是服色不同,依据一年四季起名,叫做三春、三夏、三秋、三冬。三春唤作春梅、春兰、春桃,都着汉装;三夏唤作夏云、夏荷、夏莲,都着旗装,天足把头;三秋唤作秋菊、秋月、秋慧,都着男装,如佳公子;三冬唤作冬山、冬雪、冬松,都着尼装,佛衣带发。她们年龄不大,都是自七八岁时就被选中,专人教导她们琴棋书画和舞、乐,七八年后才能执役。”
朱岷看着心中也暗暗喝彩,这十二个丫鬟无不明眸皓齿,美艳娇媚,在席间来回穿梭传菜,无不身轻似燕,又透露出冰雪聪明。倒是大户人家,连个丫鬟都如此齐整。
再看上来的菜肴,先是四盘干果蜜饯,是瓜子、桂圆、瓜条、乌梅,四盘鲜果,是蟠桃、西瓜、荔枝、马蹄,然后上的一个冷拼,里面是:白斩鸡、酱肚儿、香肠、酥鱼;陆续上的是天津八大碗:熘鱼片、烩虾仁、全家福、独面筋、扒海参、烩鸡丝、清汤鸡、扒肘子。
众人一边饮着酒,品着菜,一边七嘴八舌赞查家这庄子建得好,当是北方园林之首。只见佟鋐站起身来说:
“今日为陈大人接风,也是天津卫文人雅集,雅集不可无诗,以诗佐酒正是我辈之快事。”
正说着,只见一年约五旬,瘦瘦高高的人已站起,道:
“庶村先生说的是,有酒没诗,少一些兴致。鄙人不才,先开个头,算作抛砖引玉吧。”
众人看时,原来是钱陈群。众人齐道:
“我们洗耳恭听。”
为礼悄悄对朱岷道:
“这老钱字主敬,原籍是浙江嘉兴,曾督顺天学政,如今致仕客居在津。”
这时早有下人抬过一张书案,一位穿紫裙和一位穿粉裙的丫鬟将吸墨毡条铺好,铺上纸,研好墨,只见钱陈群来到书案前,提起笔略一思索,一挥而就。两位丫鬟走上前,将诗稿面向众人举起,一位穿红的丫鬟到近前念诵道:
“幽绝城西路,喧埃不受侵。莺花当昼静,丘壑闭门深。修竹含春霭,回廊接水明。思君叉手处,定傍石桥吟。”
众人听罢齐道:
“好一个‘定傍石桥吟’尽把美景夸了个遍。”
只见一四旬左右的中年书生也站起来道:
“我也思得一首,拿出来献丑。”
为礼又介绍道:
“他叫余懋,是个不第的生员,可诗书画很有些根底。”
余懋来到书案前将诗写下来,丫鬟举起展示,众人见这是一篇龙飞凤舞的草书,过来一位穿绿衣的丫鬟朗声念诵道:
“樯莲花山水自亭,沽柳欹风列翠屏。贱子不归头已白,先生相对眼常青,笔追秦汉留生气,诗学苏韩适性灵。醉臣北窗勘送暑,五千道德有真经。”
众人又齐声喝彩。汪沆站起身道:
“我也曾思得二首,拿出来献丑。”
说着走到书案前,略一思考,提笔一挥而就。两位丫鬟过来将诗稿面向大家举起,一位丫鬟朗声念诵道:
“惹烟月影檀架前,绣野簃前竹万竿,寄语绵绷来岁脱,莫忘烧笋斗春盘”
丫鬟念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念道:
“出郭嬉春花事繁,康园才过又怀园,二分修竹三分水,毕竟终推揽翠轩。”
众人纷纷称赞,此诗咏院中竹再恰当不过。汪沆身边一人也站起身道:
“今春来园内观桃花正开,有咏山桃一首,献丑了。”
说着来到书案前将诗录下,为礼悄悄道:
“他叫赵松,是津门的风流才子,琴棋书画都是一流的。”
丫鬟们向众人举起赵松的诗,一位丫鬟吟诵道:
“风入名园春正深,沿溪廊外好行吟。已闻堤柳绿新染,又报山桃红满林。载酒岂无前度兴?看花竟负去年心。几时闲共渔郎约?一棹咿呀拟再寻。”
丫鬟顿了顿,接着颂道:
“水西庄召饮一首。名园新践约,策杖午风微,查蕚红初破,杨枝绿已肥。樽开依曲径,诗新出重闱,不减兰亭意,斜阳未忍归。”
众人又是一番喝彩。此时又有人录下一首:花影庵,
丫鬟吟诵道:
“半楼寒照半桥冰,携手危栏最上层。偶立共如临水鹤,举头同是望云僧。数竿好竹留谁看,一点闲亭任客登。花影已空庵尚在,影中人去更无凭。”
喝彩声中,为礼悄悄说:
“这人叫金玉冈,也是盐商,但他却不喜欢经商,将生意交给其弟弟,自己常出门游玩,出门也不带钱钞,卖画自给,已经游遍天下的山山水水。”
只见一年逾六旬的老者站起道:
“我这里也有咏水西一首。”
为礼悄悄介绍道:
“这是查曦,是咱天津卫的名医。”
丫鬟将录下的诗举起,颂道:
“名园百亩水西偏,种树栽花已有年。圣地近邻仍近廓,通衢宜骑复宜船。绿杨阴里来佳客,红藕香中列绮筵。顿使阿侬蕉叶量,争先醉向竹林边。”
为礼悄悄对朱岷道:
“我日常也曾写了几首,拿出来请导江先生指教。”
说着早悄悄溜出去,不大会儿功夫手中拿着一册页回来递给朱岷道:
“导江先生请指教。”
朱岷接过一看,册页封面上写着咏水西,打开慢慢的看,里面的蝇头小楷十分的规整,共是六首:
一, 西庄辟自信安湾,竹笕茅檐屋数间。习静不惊风雨骤,蓼汀深处钓翁闲。
二, 村居幽居许谁同?不是诗人即画工。一抹林峦描未得,乱云如絮白濛濛。
三, 碧水迢迢漾浅沙,几丛修竹野人家。最怜秋满疏篱外,带雨斜开扁豆花。
四, 拂堤衰柳湿拖烟,涨溢长河浪拍天。独坐数帆台上望,群鸥飞过打渔船。
五, 碎雨斜风顷刻收,板桥初就放新流。耳根眼底饶幽趣,无数黄鹂共白鸥。
六, 红螺杯小几巡行,醉倒船头晚照明。不得旧时溪口路,但闻山背桔槔声。
朱岷看罢,微微点头,对为礼道:
“这几首诗果然写得好,不但描绘了园林的景色秀丽,而且意境深远。”
“导江先生,”
为礼附在朱岷耳边轻轻说,
“听了这许多人的诗作,想来也有所感了吧?何不借此机会将大作拿出来让大家欣赏一番呢?”
“惭愧,”
朱岷忙道:
“愚弟我才思愚钝,一时拿不出新作,就用我刚到津门时一点感触略作改动拿出来献丑吧。”
“导江兄不要过谦,”
为礼道:
“尽管拿出来让大家欣赏吧。”
说着站起身面向众人道:
“导江先生初来津门,也有诗作拿出来与大家共赏。”
见为礼这么说了,朱岷只得整容而起,向众人拱手施礼道:
“学生才疏学浅,初到津门,在众前辈面前献丑,望前辈们不要见笑才好。”
说着走到书案前,取过笔,饱蘸浓墨,在宣纸上一挥而就。在一旁侍候的两个穿粉衣的丫鬟见了这风流潇洒的年轻书生如何不心动,在朱岷伏案疾书之时就双眼紧盯着他,芳心咚咚的跳个不停,双颊早上了红晕。朱岷一停笔,两个俊秀乖巧的丫鬟立时上前将朱岷的诗作向众人高高举起展示。另一位穿紫衣的丫鬟款款移步上前,对众人朗声颂道:
“初到津门。潞卫交流入海平,水西风物早闻名。京南花月无双地,蓟北繁华第一城。柳外楼台明雨后,水边鱼蟹逐潮轻。分明小幅吴江画,我欲移家过此生。”
众人见朱岷这首诗是用隶书书就,果然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一看就知他在隶书上下过一番苦功。众人喝彩,纷纷道:
“导江先生不如真的就落籍于此吧。”
陈元龙也面对查日乾感慨地道:
“后生可畏!真正是后生可畏啊!”
朱岷也连连说:
“津门之景不亚于江南水乡,让我在此留恋不舍。”
这时耳边听得查日乾对陈元龙道:
“老大人,逢此良机,有津门众多的诗友在座,您老还是把佳作拿出来,让在座的年轻人拜读一下吧。”
陈元龙道:
“老朽年高,比不得年轻人才思敏捷,听了众人这许多佳作,刚刚心中有所悟,拿出来博大家一笑也好。”
查日乾道:
“谁不知道陈大人的文采在当今已是独步,今日正好让津门未学后进学习,大人不必谦让,我等正要洗耳恭听。”
陈元龙听了,连连说道:
“好好,那我就勉为其难了。”
说着就要站起来,查日乾拦下,吩咐,将书案移到陈大人近前,为仁过来将陈元龙搀扶起,丫鬟早将宣纸铺好,压上镇纸,将湖笔递过去。陈元龙站在书案前,选了支长峰,凝神想了想,然后在宣纸上一挥而就。两个丫鬟上前将诗作向众人举起,另一位穿红衣的丫鬟上前高声朗诵道:
“众流归海下津门,览胜名区一园春,林木千章藏曲折,烟波万顷变黄昏。棹歌帆影穿云度,田舍村墟击壤喧。山径登高丛菊满,茱萸重插为开樽。”
丫鬟顿了顿又朗诵第二首,
“停舟话旧暂淹留,把臂相看两白头。湖海寓公成大隐,冰霜劳客遂三休。微歌曲罢闻吴咏,投辖情殷滞卫流。坐倚轩窗还惜别,鳯城不远有丹邱。”
丫鬟又停顿了一下朗诵第三首,
“乘兴三津路,秋帆下白波,高风循蕙畮,令德表松柯,韦杜名家著,羊求旧侣多,莫嫌俱白发,把酒共长歌。”
查日乾听了默默的点点头,似有几分感慨,人生苦短转眼就是百年,如今座上尽是白发。众人听罢齐声喝彩,这酒自午时直喝到戌时才罢。
日乾又请陈元龙为水西庄留下题词墨宝,谦让再三,陈元龙只得点头,沉思一会儿,提起笔,沾饱墨,在一幅洒金花签上一挥而就,众人上前观看,不愧是书家大佬,当朝的文渊阁大学士,笔下功夫十分了得,这一篇字字力透纸背,似龙飞凤舞,丫鬟们将题词面向众人举起,又有一位穿蓝裙的丫鬟为众人朗声念诵:
“新安查翁天行,久客天津,新构一园曰水西园。即成,亭台映发,池沼萦抱,竹木荫庇于檐阿,花卉纷披于阶砌。其高可以眺,其卑可以憩。津门之胜于是乎毕览于几席矣。”
在众人齐声赞叹声中,查日乾吩咐,将此文刻石以记,立于香雨楼前。
看了十二钗的这一番表现,着实让朱岷惊叹,连丫鬟都有如此诗书功力,可见查府的内眷在诗书上也功力不浅。正想着,为礼悄声道:
“这些丫头全赖我大嫂教导,如今她们都能吟的诗,作的对,我大嫂平日里免不了要举办诗会,考校她们。这几年她们作了总有个三五百首,去年大嫂主持着,精挑细选汇集了一百五十首,已经出过两个诗集了。”
朱岷很惊讶,
“原来大嫂也是饱读诗书的了,如此可称得上女诗人。”
为礼点点头,
“是,我大嫂金至元自幼就饱读诗书,到我家之时,已是名声在外的女诗人了,与津门几位女诗人常有诗、词酬和往来。特别是与佟家赵氏艳雪同执津门闺中诗词之牛耳,两人已刊刻过两部诗集了。”
朱岷闻听忙道:
“恂叔兄,请帮我找来这两部诗集,我定要好好拜读。”
这次水西庄雅集盛会让朱岷惊讶不已,深感与扬州小玲珑山馆的雅集相比毫不逊色,可谓一南一北两名园,遥相呼应享诗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