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已是初夏,这一日,已是掌灯时候,夏掌柜兴匆匆回来,冲崔博山神秘一笑,招招手,两人来到后院密室,关上门后,夏掌柜冲崔博山深施一礼说:
“恭喜东家,事情有了眉目。”
“什么事儿有了眉目?”
“雪景寒林图。”
“怎么?你是说那‘雪景寒林图’的事儿有办法了?”
“是,是,”
夏掌柜以手示意,
“别急,您听我慢慢说。”
接着夏掌柜押了口茶,慢条斯理的说:
“我今天遇到了漕帮的帮主李存,他们的漕船刚到了通州码头。”
崔博山问:
“可是那李疯子么?”
夏掌柜点点头,
“就是他。”
“我有两年没见他了,”
崔博山点了点头,又问夏掌柜:
“李疯子这回到京里有嘛事儿?”
“说是京里有大臣上奏圣上,要开海路漕运代替运河漕运,漕帮一听就着了急,运河漕运一停,漕帮几万人就没得饭吃了,帮主这才急着上京里来活动,看是否能挽回。”
听到这儿崔博山觉得纳闷,
“对漕帮来说这是大事。可与我们何干?”
夏掌柜笑了笑说:
“您别急,听我往下说。是,这漕帮李帮主来京活动与咱们无关,暂且不说,但是随漕船进京的有两个人却正是我们需要的。”
听到这儿,崔博山向前凑了凑,问:
“你说的是……?”
“那是母女俩儿。”
“母女俩儿?她们对我们有何帮助?”
夏掌柜不慌不忙的说:
“这两个人却是不简单,乃是福建漳州人,华阳老铺的内眷,”
“华阳老铺?没听说过啊!”
“是,我也是刚听李疯子告诉我,这华阳老铺在江南一带很有些名气,是由南少林俗家弟子上官月开办的,明着是锁匠铺,实则是设计暗道机关的行家老手。这母女二人虽只是其内眷,也是此行的高手。”
闻听到此崔博山才精神为之一震,来了兴趣,急急的问:
“这母女俩儿人在哪里?可曾请到?”
“她们已下船在通州住下,我跟她们说好,明早去接她们娘俩儿。因为这上官张氏在途中感了风寒,现在还没好,借接她们来此养病这个缘由才与她们搭上话。要不然没有说辞怎能将她们请到。”
崔博山却不以为然,
“有钱还请不来么?”
夏掌柜头摇的象拨浪鼓,
“我的爷!咱这事见不得光,不是拿钱请的事儿。”
崔博山想想觉得也对,
“那你说怎么办?”
“您听我慢慢说,这娘俩儿到京里来是为的寻找上官月,据说这上官月已经来到京城。她们不知道上官月在哪儿,我们就更不知道,待找到上官月还不知什么时候,可这娘俩儿就在我们面前。”
“那还不跟她们直说?”
“那怎么行?现在就照直说非谈崩了不成。这娘俩儿都是一身的武功,据李疯子说,他们在进京途中遇盗,还亏了这娘俩儿伸手相助,要不然他们就吃了大亏。”
“那你说怎么办?”
“咱只能以智取,然后以好言相求。”
说到这儿往前凑了凑,对崔博山耳语一番,
“只能如此,这事儿才能成功。”
崔博山听了,现一脸的凝重,想了一想,也就点点头说:
“虽说这事儿这么办有点儿损,可为了将图拿到手也只能如此了。你这就安排人去办,我再下卫安排做伪的人手。”
原来崔博山在天津有一个秘密的作坊,是在他位于北门外侯家后归贾胡同的宅院里,专门有高手仿制古画。仿画、署款、钤印、装裱、做旧各有专人,成龙配套。他的买卖不光是经营古籍字画真迹,真迹终究稀少,所以他有这些作伪的高手,经常以真迹为蓝本,仿制一些伪作,出售以获重利。
二人商量妥,将这边的事安排好,崔博山急忙赶回天津,随即安排人打听有没有新来的画画高手。天津卫书画界高人他都认识,这事不能用天津卫本地的画师,安岐和他们也熟,他们自然知道“雪景寒林图”是安岐所藏。事儿没办好就得先瞒一瞒,不能露了馅儿,事儿成后再让他知道就不怕了。
说来也巧,有人来报,说是杨柳青冯家的青古斋新来了一位年轻人,在冯家画店帮忙,书、画俱佳,据说是自南方来此寻访师傅。
“怎么?又是一个寻亲的?”
崔博山心里暗想:真是巧了,这岂不是天助我也。转天,套上自家的大青骡轿车,坐车直奔杨柳青,到了那儿已是近午时分。冯家画店掌柜与他是旧识,见崔博山进门,忙站起来拱手相迎,说:
“这不是云峰兄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又吩咐小伙计:
“快给崔爷看茶!”
崔博山也拱拱手,说:
“久未与掌柜相唔,挺想你的。”
冯掌柜说:
“想我?莫不是想‘直沽烧’吧。”
言罢,二人大笑。冯掌柜道:
“也罢,我刚弄到几只河蟹,正好下酒。”
吩咐小伙计:
“去,到前街上的‘留香居’要几个菜。”
回头对崔博山说:
“我还存着点‘直沽烧’今儿个咱们不醉不休。正好我这里新来了个帮手,年纪虽轻,却是高云禅师的高徒,功底很好,还请云峰兄今后多照应。”
崔博山连忙说:
“不敢,不敢,不知你的新帮手什么时候来的啊?”
“刚来了两个月,”
说着又吩咐伙计,
“快去将朱先生请出来。”
又招呼崔博山,
“咱们后堂坐。”
崔博山随冯掌柜来到后堂落座,冯掌柜遂将朱岷的到来经过略略表过,
“却是机缘巧合,朱先生来到这里正与学堂的章老夫子相遇,”
崔博山插话道:
“你是说章学滨那老夫子么?我有一年多没见他了。”
“是他,你知道这章老夫子是极爱管闲事的,他一见朱先生是高云禅师的高足,又知道我这里正需要这样的人才,立时就将朱先生领到我这儿。”
正说之间,朱岷已然来到,进门先向冯掌柜一揖,
“不知掌柜将学生唤来何事?”
冯掌柜指着崔博山对朱岷说:
“导江先生,这位是云峰斋的东家崔博山,崔掌柜,这可是天津卫书画鉴赏的大行家,以后你要多与他亲近。”
朱岷忙向崔博山躬身施礼,连声说:
“久仰,久仰先生大名。”
冯掌柜又面对崔博山介绍说:
“这位先生姓朱名岷,字导江,来自江南武进县,是高云禅师的高足。”
崔博山满面堆笑,冲着朱岷连连说:
“唔!原来是高云禅师的高足,久仰!久仰!”
朱岷仔细一看,这位崔掌柜年约五旬,中等身材,微微发胖,颌下留着叁缕花白胡须,圆圆的胖脸满是喜色,一双小眼已经眯成一条缝。上前拉着朱岷说:
“快坐下,导江先生既是高云禅师的高足,定是得其真传,书画双绝喽。”
“那里,学生得恩师之万一就十分幸运了。以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导江先生不必客气,我与高云禅师无缘,能与导江先生相识那也是万幸了,以后我还有仰仗导江先生之处,可不要推辞呀。”
朱岷连忙躬身施礼说:
“崔掌柜是前辈,又是鉴赏大家,以后我还有请教之处,崔掌柜要不吝赐教才是。”
说着话,只见自外面进来一个人,崔博山一见忙站起叫道:
“老夫子,一年多没见,你可好啊?”
原来冯掌柜已经吩咐伙计到文昌阁旁的学堂将老塾师唤了过来。老夫子一进门向大家连连拱手,又冲崔博山说:
“听说老崔来了,我得过来看看啊!”
将章老夫子让进来坐下,崔博山对朱岷说:
“这个老夫子与我是二十年的交情了,导江先生你不知道,这老夫子写的一手好字,还有一箩筐的诗作,只是在乡试中不得志。”
老夫子忙拦住他说:
“咳,你又提那些做什么,我如今照样活得自在。”
崔博山笑着道:
“好好,不提这些,不提这些。我说老夫子,今儿个你可来着了,河蟹就酒,让你喝个痛快。”
“怎么?有河蟹么?”
冲冯掌柜说:
“老冯,不是我说你,今天要不是老崔来,你就是有河蟹也不会喊我吧?”
冯掌柜连忙摆摆手说:
“老夫子,别冤枉我,今儿个起了个大早在稻田里摸了几只蟹,正巧云峰兄来,说了半天话,就没顾的去叫你,到了饭口学童散了学,喊你来不是正好么?”
老夫子笑着说:
“那也得先罚你三杯再说。”
原来天津地处九河下梢,河网密布,水田多。虽说杨柳青处于上游,可也有一些稻田,稻田中多生河蟹,十分的肥美,人们常捉来下酒。说话间,伙计已将酒菜搬了上来,一罎直沽烧,倒入锡酒壶烫在热水中,一个大盘盛着十几只通红的河蟹放在中间,旁边四大碗是鸡鸭鱼肉之类。崔博山不禁叫好,指着河蟹不住的说:
“这才是绝佳的下酒之物。”
冯掌柜招呼崔博山和朱岷:
“快入席,事先没准备,亏了有这几只蟹,正好下酒。”
又对朱岷说:
“别听他们瞎咋胡,都是多年的交情了,说话没轻没重的,导江先生别见笑。”
朱岷听了只好笑笑。四人围着圆桌坐下,边吃边聊。崔博山极善言辞,谈天论地,自古至今。由唐代的吴道子、王维,五代的荆浩、关仝、董源,两宋的李成、范宽、米氏父子 ,元代的吴镇、黄公望,再到前朝的董其昌、沈周、仇英、唐寅、文徵明,将历代的书画大家点评个遍。论到当今,说了一通皇上如何欣赏洋人的画,
“有个叫郎世宁的洋人,在宫中供奉,开始用西洋的画技,用油彩在粗布上作画。后来也学了咱中国画法,用毛笔画了不少工笔画,不过在构图上还是用的西洋技法。”
冯掌柜也插嘴:
“是啊!我也有耳闻。”
“据说这郎世宁在宫中还将西洋画技法传授给中国画师,就连朝中大臣都有向他学习的,就说那满洲都统莽鹄立吧,他的写真画就深受西洋画法影响。据说他奉命写过圣祖御容,也给果亲王画过写真,就是采用了西洋画技法。我曾看到过他画的一幅写真,画的是一位持扇贵妇人,用的就是西洋画法,不施墨骨,纯以渲染皴擦而成。屋内家具也是采用的西式透视法。”
干了一盅酒,话题又转到南派画坛,向朱岷问道:
“导江先生来自江南,可知道现在扬州的书画界十分的繁荣吧?”
“是的,”
朱岷点点头说:
“扬州以卖画为生的人很多。行情也挺好,我也有幸认识扬州画坛的一些前辈。”
崔博山又道:
“听说扬州马曰琯、马曰璐兄弟新修筑的小玲珑山馆已是扬州首屈一指的园林,那里聚拢了不少的诗画高人,导江先生可能见识过他们的大作吧?”
“我在小玲珑山馆住过一些日子,”
朱岷点点头说:
“扬州诗画界前辈的大作我也见过一些。”
“唔,导江先生原来在小玲珑山馆住过,”
崔博山听了现出很惊讶的样子,
“我听说如黄慎、李鱓、汪士慎等人都与马氏兄弟过从甚密,他们的画都似八大山人般狂放不羁?”
朱岷连连摆手说:
“看来崔掌柜也是道听途说,扬州这几位前辈的画作我见过不少,无非是超凡脱俗,清心寡欲,立意高洁的文人画而已,因为不媚俗所以常被世人误解为画风狂放。”
崔博山听了不住的点头,
“导江先生说的有理,我也曾见过几幅他们的画,的确是超凡脱俗。我想导江先生即然在扬州待过,一定知道扬州有个板桥先生吧。”
“知道,”
朱岷点点头说:
“板桥先生正是恩师的挚友,学生也曾随恩师前去拜访求教,受板桥先生指教,学生获益匪浅。”
崔博山一听即惊且喜,
“原来导江先生是见过板桥先生的,而且受教于板桥先生。唉!我只是无缘,去年到苏州,只是在友人处见过板桥先生的一幅墨竹,的确是清新高洁,别有风范。”
朱岷对此点头表示赞同,
“板桥先生的墨竹奇石风骨不凡,廻异于一般的世俗画,板桥先生的诗、书也是一绝。我的恩师对板桥先生很是推崇,让我在板桥先生身边受教,与板桥先生一起在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住了半年之久。”
听到此,崔博山对朱岷说:
“这么说导江先生也是板桥先生的半个弟子了。我无缘识得高云禅师和板桥先生,很是遗憾,今日与导江先生很谈的来,你我可做个忘年之交了。”
朱岷连忙说:
“不敢,学生有何德能与先生攀交。”
崔博山摇摇头说:
“说的哪里话,我虽经商,可交结之人皆为文人墨客。朱先生是高云禅师高足,我们不必在意年龄,情趣相投就是朋友。”
又对冯掌柜说:
“我想请冯掌柜的示下,我有意请导江先生移步我那里,最近我正收了几幅古字画,想请导江先生过目,鉴赏点评,不知可否?”
冯掌柜点点头说:
“云峰兄不知又收了什么宝贝,也让兄弟见识一下吧。”
“那好,待明日我就安排人来接。”
四人聊的火热,酒足饭饱,崔博山起身告辞,道声“讨扰了,明日再会。”
次日一早,安排套车去接冯掌柜和朱岷,嘱咐车把式,务必在午时将二位直接接到侯家后会宾轩饭庄。
这崔博山家住侯家后归贾胡同,离会宾轩饭庄不远。这侯家后分为前街和中街,与估衣街相邻。因这估衣街是天津卫第一繁华去处,不足一里长的小街,店铺林立,而且多是绸缎庄等大买卖,连带邻近的归贾胡同、金店胡同也都是大大小小的店铺和买卖家。再说这侯家后,却是茶馆、酒楼、戏院、妓馆林立,乃是天津卫之第一销金之处。原因是这里地近三叉河口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只多在这里停泊,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为船家上岸消遣之处。
会宾轩饭庄是侯家后饭庄中的老字号,拿手的是津门八大碗儿,是享誉津门的名菜。酒席桌上,崔博山请了两位陪客,一位姓李名权字文素,号五峰散人,年约四旬,瘦瘦高高的个子,留着稀疏的山羊胡,自家经营着一间刻字店,写的一笔好字,刻得好章。一向以为人刻章、制匾额兼为人装裱字画为生。手下极巧,善于模仿各种名人字体、印鉴,以致能以假乱真,是作伪的高手,与崔博山是莫逆之交。
另一位陪客名叫乔耿甫,字墨公,号五桥,是天津卫有名的书法大家。只是这人命运多蹇,父母早故,家境贫寒,但他自幼勤奋好学,练就一手好字,无论是篆、隶、楷、行、草,无不精妙。虽然经常身无分文,却也不着急,仗着手下一支笔,替人书写匾额、楹联换了钱就买酒喝。有时见了身边穷困潦倒之人,还要尽出所有相赠,毫不吝啬,所以其任侠豪气在天津卫很有些名气。其书法不但在本地有名,而且已经名声在外,为闽粤一带所熟知,常为海外人士争相购买。虽所得润笔不少,却都被换了酒喝或周继他人,身边从无余钱,也没成家,孑然一身,也不在意,落得个逍遥自在。他与崔博山也是酒友,崔博山也常仗着他,在书画上出些仿作。今日听崔博山相请,知道有重要客人,所以早早就来此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