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霞姑娘被抬进安家,在书房见到安岐,上前见礼,抬头细看这位安掌柜,年近三旬,虽不甚高大,却也是相貌堂堂,颌下留着短髯,双眼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透露着潇洒和儒雅,全无一丝商人的铜臭气,一看就是个熟读诗书、精明强干之人。
安岐见姑娘进来,仔细一看与在小玲珑山馆宴席上又有不同,姑娘身量不高,换了一身粉红色的衣裙衬着姑娘玲珑娇小之体态,略显清瘦俊俏的脸上,略施粉黛,一双清澈妩媚的大眼睛透着精明、无邪和略显忧郁,宛似夏日荷塘中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安岐看着欣赏着,不由得砰然心动,暗暗赞叹,“好一幅江南美女图!”心中陡升几分好感。
回过神儿来,安岐让凤霞姑娘坐下,丫鬟送上茶后退下。安岐看着凤霞姑娘道:
“午时在酒席之上,听了姑娘弹唱的几首纳兰词,看来姑娘是很喜欢纳兰词的了?”
姑娘看了看安岐,顿了一下,似在猜测安岐的想法,
“是的,安老爷,我是得到一部纳兰性德先生的集子,心中十分喜欢,才在老爷们的雅集上弹唱了这么几首。”
安岐微笑着点点头,道:
“不但姑娘喜欢,我也是非常欣赏性德少爷的这些词作。你唱的头一阕‘临江仙’当是性德少爷对亡妻的思念之作,二人情深意厚,万般思念之情实在是令人扼腕。”
“是,”
姑娘微微点头表示有同感,
“纳兰先生的词作多是委婉哀怨之作,处处皆露真情,想来都是对他妻子的一片痴情厚意。”
安岐也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凤霞姑娘的看法,
“性德少爷与夫人只相处三年,夫人就病故,二人感情至深,所以他对夫人的思念在词作中表露无遗。”
“呀!二人才相处三年?”
姑娘深表惊讶。
“是啊!可见性德少爷是多么的至情至性。只恨我晚生了几年,不能亲眼见一见这位才华横溢的大词人。”
“妾也是非常仰慕这位大词人,听说他不长寿?”
“是啊,”
安岐道:
“只活了三十一岁,纳兰少爷病故时我在相府,那时我才两岁,还不记事儿,倒是后来听过纳兰少爷的不少往事。”
“呀,原来安老爷曾在相府待过?”
姑娘立时兴奋的抬起了头看着安岐。
“小时候我在相府给几位少爷做过陪读。”
姑娘立时双眼放光,毫不掩饰对大词人的崇拜心情,面露欣喜之色,
“那安老爷一定听说过不少性德少爷的奇闻异事吧?”
“性德少爷文武双全,少年时就有才名,连皇上都很喜欢他,后来一直做到御前一等侍卫。性德少爷还是性情中人,他不但对他的夫人一片深情厚意,而且对朋友之间的友情也是执着无悔。一生虽仕途辉煌荣耀,但视富贵荣华如粪土,一心要做‘举世皆浊我独清’之人。”
姑娘听了缓缓低下头去沉思不语,心中羡慕性德夫人,能为这样痴情的男人所钟情,就是早早死去又有何憾。转念想到自己,已沦落于风尘不能自拔,立时敛去一脸的兴奋,偷偷看了看安岐,又低下头来。想着自己今生是没有这样的命了,不由轻轻唉叹了一声。安岐看出姑娘情绪的变化,知道此时姑娘联想到自身遭遇,也就借此将话题一转,道:
“看姑娘在午时酒席宴上时时面露忧色,想是心中有甚不快之事。今约你到此,别无他意,我想听你说说,以解开我心中谜团。”
姑娘听了心中一惊,急忙站起躬身向安岐施礼,
“老爷们雅集,让我给败了兴致,在此我给老爷赔罪了。”
说着就要跪下去,安岐急忙上前将其拉起,按坐在椅子上。
“不,你想的多了,不必自责,我只是见你面露忧色,想必心中有些为难之处。我这人天生见不得别人为难。当然我也只是乱猜,你如有何为难之事不妨说说,就当我是你的兄长,没有不可说的心里话,跟我说说,起码说出来先解解你的心宽。我知你是刚入风尘,心中凄苦,也许我能为你解忧。”
听到此,这位凤霞姑娘不由心潮起伏,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想自家的不幸遭遇,还有亡故之后尚未入土的爹娘,自己已沦落风尘难有出头之日。一时间自己所受的委屈一股脑涌上心头,不由低头哽咽无语。停顿了片刻,安岐又问道:
“我观你必是良家之女,是不是遭了危难,才被迫流落于此?”
姑娘一边擦着泪一边微微点头,安岐又连忙安慰她,
“姑娘不必有所顾忌,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我会尽力帮你的。”
说到此,这位凤霞姑娘不由失声痛哭,边哭边断断续续将自己的身世向安岐一一道来。
原来这凤霞姑娘本名叫‘媛媛’,生在书香门第,是江苏如东县知县刘靖之女。刘知县是江西赣州人士,两榜进士出身,其生性耿直,一身的书生气,不善钻营走门路,候补了多年,虽说也接过几个临时的差事,但一直未能谋得实缺。
直至四十岁上才得到一任知县实缺。这如东县是靠海地处偏远的小县,县城以西还有点庄稼地,县城以东都是滩涂、荒滩和盐场,人烟稀少,只有一些盐工和打渔的渔民在此营生。
县城由土墙围成,走一圈不足三里,城里城外有着三五百户人家,三四千人口,两条小街在城中间十字交叉,十几间店铺,卖的是咸鱼蛤干,成天价鱼腥气冲天。县衙在县城中间,三进院落,三五十间土平房,几个老弱不堪的衙役正在门前台阶上脱衣扪虱。这位刘知县带着家眷到此上任,一见这里是如此穷困,不由的皱起眉头。
前任交割,库中存银无几,倒是有五六千的亏空。你说接吧,有偌大的窟窿,你说不接吧,好不容易得到的实缺,真是左右为难。府里压着让他接手,说这是前后任交接的规矩,历任都是如此,后任替前任承担亏空,先接了印,以后再想办法补上就是。他也不清楚这里头的陋规,思量再三也没办法,只好认头倒霉接了下来。
没成想,接手后就连年灾荒,头一年大旱,赤地千里,地里庄稼颗粒无收;第二年又闹蝗灾,庄稼让蚂蚱吃了个净光;第三年又是大涝,在任三年就没得好。这刘知县心肠软,看不得治下民众受苦受难。又不善夸大灾情奏请赈灾款项,上面拨下来的救灾款项远不够用。想想也是无法儿,不得已,不合自作主张,打开粮库赈灾。说不得又是亏空。上司也怪他吝啬,不善逢迎,连三节两寿的礼物常常缺如,因此上上下下没一个说他好的。如此,三年下来考绩反落个下等,因这巨额亏空事,又被知府弹劾,说是擅动库中钱粮,造成亏空,受到革职的处分。
新知县来此接手,又死活不肯接手这上万的亏空。知府平日怪刘知县不善巴结逢迎,也是强逼着刘知县来填补亏空。后任只接了印,将银库封了,写明这些亏空由前任补,没奈何,刘知县只得签字认可。这三年任上尽管火耗收入了一些,但雇师爷、仆人丫鬟所费已使这些收入所剩无几,身边并无多少余钱,刘知县只好遣散身边的奴仆,先携家小搬出县衙,在一座庙中安身,自有知府派来的人监管着追比亏空。被逼无奈,尽出自己的细软也赔不了十之二三,由此困在这如东小县。
偏偏这刘知县又染上伤寒,迁延时日,在庙中一病不起,呜呼哀哉,只剩下病妻弱女,身无分文,无依无靠。这刘家本是书香门第,刘知县膝下只此一女,虽仅一十五岁,但自幼在父母督促下读书习字,琴棋书画已是十分精通,年龄不大,却已是知书达理。见家中出了这许多变故,和母亲抱头痛哭,媛媛哭着与母亲商议,
“爹娘只生孩儿一个,孩儿不能救父,如今只能卖身葬父,只是苦了母亲无人侍奉照料。”
其母闻听媛媛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是悲从心来,思量半夜,觉得自己已是病入膏肓,活着也是女儿的累赘。看着身心疲惫进入梦乡的女儿,思忖再三,无计可施,挽丝绦悬梁自尽。
刘媛媛醒来,床上不见母亲,心中慌乱,到堂屋一看,母亲已悬梁自尽,不由大惊失色,哭道:
“母亲,你好狠心,自己走了留下女儿无依无靠,叫我怎么活下去啊!不如让孩儿随爹娘去吧。”
大哭了一场,猛醒过来,
“爹娘只我一个女儿,如今爹娘故去,还未入土,我怎能轻生,无论如何我得让我的爹娘入土为安,这才是做儿女之道。”
哭声早惊动了府衙监守之人,赶紧呈报知府。知府一看,为此已经逼死人命,只得具文上奏,
“刘靖人已亡故,家中财产已尽,家属无力赔补亏空”上报吏部将此案一销了之。安排将两口薄材安置了刘知县俩口,又叫来官媒,将刘媛官卖,赔补亏空。两口棺木置于庙中,再无人问津。
却说这刘小姐被官卖,身不由己落入风尘,辗转被卖到扬州的妓馆四凤堂中,取名叫凤霞。刘小姐书香门第的女儿,自小受父母熏陶,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人又长得标致,正是豆蔻年华,如今被逼落入风尘,尽管心中悲苦,但念着还要寻机将父母安葬,也只得忍耐,待寻出头之日。四凤堂的老鸨姓薛,年已四旬开外,人呼“薛妈妈”得到刘小姐后,将其视为奇货可居,千方百计的教导、培养,指望其能赚大把的银子,故轻易不肯让其接客。这一次为扬州的大盐商们的雅集助兴,要的姐妹多,薛妈妈也只得安排她出来一起陪客,又特地安排她唱曲儿,也是为的让她博个名声。
安岐向薛妈妈点名要媛媛,看在银子的份儿上,薛妈妈回来就告诉她安家老爷要她去安家巷。媛媛也是身不由己,沦落风尘已是认命,并未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心里,只是心中时刻想着寻找机会得人相助安葬自己的父母。见老鸨安排自己单独去陪客,也只得点头答应,心中想着要随机应变,准备寻找机会完成自己的心愿。来到安家,见安岐出言至诚,有心要帮助自己,这才对安岐吐了真言。说到此,哀叹了一声,对安岐道:
“我一弱女,父母亡故,沦落于此,恐已无出头之日,如老爷有怜悯之心,肯助小女子葬了我的爹娘,我愿以身相许报答恩人。”
说着敛衣裙拜倒在地。安岐听了媛媛的经历也觉酸楚,急忙伸手将姑娘扶起来坐下,递过一方手帕,安慰她:
“姑娘原来有这许多委屈,且先宽心,待我问你,如为你赎身脱籍出来,你可还有亲人可投奔么?”
刘媛媛起身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长舒了一口气,想了想,低头回答,
“小女子一家三口,只剩下我自己,家乡又远在江西,即使有些族亲也依靠不得。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安葬了父母,让他们入土为安,尽了做儿女应尽之责,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是心甘了。”
说着又是泪如雨下。安岐听到此处,思忖再三,对媛媛道:
“这样说来,你已无投奔之处,我想为你赎身出来,跟随于我做个侧室,自然可以了却你的心愿,不知你可愿意?”
姑娘看了安岐一眼,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脱身苦海之机来得突然,容不得自己深思熟虑,喜的是自己的心愿眼见得偿,自己在风尘中忍辱偷生就是等待适当的时机,能有人助自己安葬父母。今日有如此良机怎可错过,再看眼前这位安掌柜,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一脸的正气,心中认可此人必能托以终身。遂急忙要给安岐跪下,安岐一把拉住她,将她按坐在椅上。媛媛只得躬身向安岐道:
“小女子唯一心愿就是将父母安葬,是否能出此火坑,我并无奢望。老爷如此待我,已出我意外,我愿跟随老爷,做奴做妾并无怨言。”
安岐已问明了姑娘的身世,知道姑娘已无处安身,心中除了怜悯,更多的是对媛媛姑娘的喜欢和爱怜,拉过媛媛的手轻轻将其拦在怀里,点点头道:
“那好,看你是个孝女,我原想为你赎身后送你回家,如今你既然无处可去,那就随了我,做我的侧室,安葬你父母当然是我的事。”
姑娘眼含着泪,心中悲喜交加,能有机会脱离苦海,完成归葬父母的心愿,而且看眼前的男人也正是自己所喜欢,可依赖之人,所以也情不自禁伸出双臂轻轻抱住安岐腰间,将头埋在安岐胸前,
“谢老爷,葬了我的父母,就是我的大恩人,我愿随了老爷,以此身侍奉老爷。”
安岐双手将媛媛的脸捧起,笑着说:
“什么老爷老爷的,以后你要叫官人才是。”
说着,安岐在媛媛脸上亲了一口。一句话说得媛媛红晕上脸,又把头埋入安岐怀中。话已说开,安岐轻轻对媛媛说:
“好,咱们就一口说定,我来安排一下。”
说到此,安岐将丫鬟叫进来,
“你们去给姑娘安排歇息之处,再把管家叫来。”
管家听到呼唤急忙来到书房,安岐吩咐管家,
“告诉四凤院的薛妈妈,让她先回去,凤霞姑娘今晚就留在我这儿了,有事明天再说。”
转天一早薛妈妈来到安家,安岐道:
“我很喜欢这位凤霞姑娘,今天我是跟你商量为姑娘赎身的事。”
薛妈妈一听,哭丧着脸对安岐说:
“安爷,这凤霞姑娘才来不久,还是处子,我是指望她给我养老,怎能说卖就卖呢?”
安岐看看她那强装出来的愁苦相,
“你也不必担心,说个价儿,我不会亏你。”
薛妈妈扭扭捏捏,似乎犹豫再三,才对安岐道:
“当初买她时的身价是三百两,在我这儿教导了一年有余,吃喝穿戴怎么也得二百多两,再给我凑点棺材本儿,怎么说也得七百两。”
安岐看看薛妈妈,知道她在漫天要谎,有意要逗一逗她,笑嘻嘻的问她:
“还还价,就五百两如何?”
薛妈妈急忙道:
“安爷,您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不在乎这点儿银子,别取笑老身了。”
见薛妈妈认了真,安岐笑了笑,吩咐管家去带薛妈妈到账房取钱。又转头对薛妈妈道:
“别忘了将凤霞姑娘的卖身契约给我。”
薛妈妈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那是,我怎能忘了呢。”
不大会儿功夫,管家将凤霞姑娘的身契和薛妈妈捎来的一小包凤霞姑娘的衣物,拿来向安岐回复,安岐接过身契看了看,又递给管家吩咐,
“今日你就拿去到府里给姑娘脱籍。再去安排一下,准备车辆、行李物品,三天后到江西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