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四雇了一辆骡车,车把式认识路,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沽水草堂。下了车,嘱咐车把式在此等候,回程时还要用他的车。因为沽水草堂临海河而建,所以靠海河一侧建有停船的码头,上岸后就有门进入草堂,从旱路来,就要从正门进入,大门冲南,众人见门楼虽不甚高大奢华,青砖黛瓦的门楼显得古朴典雅,门前一对石狮子也并不高大,可以看出主人的风格是不事张扬。三级台阶,约一尺高的门栏,两扇黑漆大门上贴的门神仍然神采奕奕,两侧有一幅对联,上联是,“沽水映白帆”下联是“草堂绕翠竹”。刘四上前叩门,门分两处,出来一位半老的家人,刘四上前说:
“跟你家老爷说,是城里徐爷来访。”
“几位稍待片刻,我这就去通禀。”
家人答应着连忙进去通禀,不大会儿功夫,只见安岐急急从里面迎了出来。因为安岐不知道这位徐爷是哪位,心中约略想到,可能是知县徐而发,所以亲自迎出来,一见果然是知县徐而发,急忙躬身施礼,
“不知是县尊老爷莅临寒舍,有失远迎,甚是失礼了。”
徐而发拱拱手,
“先生不要客气,我也是出来随意转转,听说你这里收藏颇丰,顺便到你这沽水草堂观赏一番。”
安岐恭恭敬敬的对徐而发说:
“大人莅临,让寒舍蓬荜生辉,小民正要请大人指教一二。”
将三人让进来,徐而发见迎面的青砖影壁上用浮雕手法镂空雕刻的一对狮子滚绣球,十分的生动,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安岐指着这幅雕刻对徐而发说:
“这幅图是去年秋才更换的,刻砖匠人是个姓刘的年轻人,他的砖刻在天津卫已经小有名气,有人给送了个雅号,叫‘刻砖刘’”
徐而发点点头,
“这幅图刻得很不错,能在青砖上将图案雕刻的如此生动细腻,又是镂空雕刻,可见其手艺是很有些功底。”
转过影壁,只见庭院内种着四株西府海棠,花开正盛,地上散落着粉红色的花瓣儿,花香扑鼻,沁人心腑。迎面是五间硬山脊正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正房门上书一匾额曰“海棠轩”,原来这里是待客之所。安岐将徐而发让进来,落座,下人送上茶来。押了口茶,徐而发才对安岐说:
“久闻先生是津门收藏大家,早有意前来相访,一饱眼福,因初到任,公务繁忙,一时不得空闲,直至今日才得空,特来观赏先生的收藏。”
安岐听了心领神会,
“正要请县尊大人指教,请随我来。”
引着三人往后面藏珍楼而来。走过第二进院落时,只见一个小丫鬟由内向外走来,见安岐领着几个人走过来,避过一旁,躬身向安岐及众人施礼,低头等侯人们过去。
走在后面的上官枚向这丫鬟看了一眼,觉得这丫鬟十分的面善,似曾见过,不由一愣,又见其嘴角左下有一黑色小痣,猛然醒悟,心中暗道,这不是翠儿妹妹是哪个?怎么到了这里?心中一时充满了疑惑。
只见那丫鬟看见上官枚也是一愣,觉得眼前这个人十分眼熟。偷眼观瞧,其眼角的伤疤已落入眼中,心道,这不是我枚儿哥哥么?怎么会在这里碰上,真是太巧了。心中一阵砰砰的乱跳。
二人虽已经五六年未见,而且那时还都是孩童,如今都已长大成人,变化甚大,不过仍然还有幼年时的影子,况且伤疤特征不会变。在这里相遇实在是太巧了,但是不是枚儿哥哥还有待当面问清。
翠儿想到这里,避过众人,借一错身之际向上官枚使了个眼色,暗暗向其伸出三个手指,做了个暗号。上官枚一见,心中了然,已知这就是自己的翠儿妹妹了,因为他们小兄妹俩儿幼时玩耍所用的暗号别人无从知道。无奈当着众人之面不便相认,只得放慢脚步,有意落在众人后面,悄悄伸手回应了一个手势。互相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睁睁看着翠儿转过一处月亮门消失了身影。
众人来到藏珍楼前,安岐掏出钥匙打开门,这几天藏珍楼的门户已经修好,看上去并无异样。
安岐将几人让进楼内,徐而发见这楼果然修造的坚固。楼建在青条石砌就三尺高的台基上,墙体自三尺以下也是由青条石砌就,之上是青砖磨砖对缝,糯米灌浆,足有二尺厚。门有两道,第一道门是由由三寸厚坚硬的柚木制作,里层是一道铁门,有机关控制,搬动机关,铁门向上升起,人才得以进入。
一楼有一丈五尺高下,进门迎面是一座七宝螺钿四季花鸟屏风,摆着条案八仙桌椅。安岐领众人转过屏风来到后面,有楼梯可以上到二楼,众人看去,但见楼梯尽处二楼的楼板是封闭的,没有入口。安岐走上前去,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只见楼梯尽处屋顶有活动盖板缓缓打开,现出二楼入口。
安岐引众人上楼梯来到二楼,这才是藏珍之所。安岐将楼上密闭的窗户打开,屋内立时洒满阳光,显得宽敞明亮,南侧的花格窗可不同于一般的窗户,看上去似木料,实是精钢打就,涂以漆,网格细密,容不得人进入,而且在窗内侧还有一层下落式的钢板窗,可以落下关实,又多这一层保护。
徐而发看了心中暗道,似这层层防护不可谓不严密,贼人能轻易进的来,那真是个中高手了。
抬头仔细观瞧,只见北面墙上挂着一幅山水中堂,两侧的对联是“自喜轩窗无俗韵;亦知草木有真香。”正中的条案上摆着官窑瓷器、帽筒、掸瓶,条案下的八仙桌和太师椅以及两侧的客椅、茶几都是小叶紫檀木,雕刻精细,显得雍容华贵。
左首的博古架上摆着古籍善本、鼎彝、古瓷,右首摆放着一画案,案上有湖笔、端砚、宣纸,旁边的画缸中插满了画轴。
徐而发仔细观赏着右侧墙上挂的一幅画,只见一匹膘肥健硕的白马系在一木椿上,昂首嘶鸣,四蹄腾骧,鬃毛飘飘,大张着鼻孔,眼睛转视,似欲挣脱缰索。画面用笔简练,线条纤细有力,马身略加渲染,已将马的膘肥体壮桀骜不驯的雄骏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看徐而发端详这幅图,安岐指着这幅图对徐而发说:
“这幅‘照夜白图’是唐代大画家韩干所作,据传,这匹‘照夜白’是唐玄宗最喜欢的御马,所以才让韩干画下此图。请看,图上有南唐后主李煜所题‘韩干画照夜白’六字,左边上方有‘彦远’二字,应为唐代张彦远所题。左下有宋代米芾题名并盖有‘天生真赏’朱文印。所以说此图历经名人之手,流传有序,应当是韩干的真迹无疑。”
徐而发听了不由点点头,觉得安岐说得有理。安岐继续介绍韩干,
“韩干一生钟情画马,只是在年轻时不过是酒肆的学徒,因为有绘画的天才,遇到王维,得王维赏识与资助,才得以师从曹霸学画,后来自成一家,成为唐代画马名家,被召入宫廷。是唐玄宗十分赏识的画家,杜甫曾赞其‘干唯画肉不画骨’。他的‘玄宗试马图’‘宁王调马打球图’‘内厩御马图’‘ 圉人调马图’‘文皇龙马图’等等都与马有关。”
徐而发转向安岐问道:
“此图自唐代流传至今,已是近千年了,保存如此之好,想来也是价值不菲吧?”
“是,”
安岐点点头回答,
“当初购进此图用了一千五百两。”
众人一听无不惊讶,刘四在一旁听了心中暗道,“恐怕我这一辈子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啊。”这时安岐取出一幅册页展开,道:
“这幅册页值得观赏,这是晋代陆机所书‘平复帖’。”
“平复帖?”
徐而发吃了一惊,
“我只是听说过这一法帖,说是在真定梁家收藏。”
“原是在梁家收藏,”
安岐指着帖上钤印说:
“上面有梁清标‘蕉林收藏’的钤印,这是我特地找到梁家商量,转手于我的。”
徐而发仔细观赏,见这一幅千年之前的法帖,写于麻纸之上,其字体为草隶书,墨色微绿,笔意婉转、平淡而质朴,虽是秃笔写就,却是枯锋刚劲,古意盎然,有的字自己还不能辨识。
“果然是传世最早的名家法帖墨迹,今日算是开眼了。”
徐而发连连的赞叹。
“可以说此帖是传世最早的名家法帖,一向流传有序,宋代曾收入宫中,法帖上有徽宗的‘宣和’‘政和’双龙印,并书‘晋陆机平复帖’瘦金书六字。”
安岐说着,慢慢收起册页,自画缸中取出一幅卷轴,放在画案上缓缓展开,原来是一幅山水长卷。徐而发细看,此图描绘了一大江两岸初秋的秀丽景色。只见开卷描绘大江两岸低矮的山坡,远山缥缈,接着奇峰突起,峰峦叠翠,松石挺秀,云山烟树,村舍小桥掩映在林间,之后群山峻岭层层绵延至天边,江面也随山势开阔,江天一色,最终以一峰独立作结。整幅图布局疏密有致,变幻无穷。画家以清润的笔墨,简远的意境,把浩渺连绵的江南山水表现得淋漓尽致,山势以披麻皴法描绘,线条长短交叠,笔墨律动变化多端,达到了‘山川浑厚,草木华滋’的境界。展开长卷全图足有三丈。徐而发对绘画所知不多,看了此图也不禁暗暗赞叹。安岐指着图介绍说:
“此图是元末绘画大师黄公望、黄子久晚年为友人无用上人所绘。黄公望在富春江上观察写生,历时三年始成这幅画作,名为‘富春山居图’。说起来此图还有一段轶事奇闻,”
徐而发觉得奇怪,不由问道:
“有何奇闻轶事?愿闻其详。”
安岐指着图的开卷处说:
“此图经裁剪修改过,在前面还有一部分。也就是说,现在这幅图只是原图的一部分。”
徐而发仔细看去,开卷处确实有裁剪过的痕迹,
“先生说的是,那又是怎么形成的呢?”
“据说在顺治年间,此图为宜兴收藏家吴洪裕得到,因为他深爱此图至如醉如痴的地步,所以在其病危时遗命将此图烧了殉葬,当时已被点燃,在这当口被其侄子吴静庵自火中抢出来,因被火烧坏了一部分,所以这幅图被一分为二,成为两张图,卷首部分小一些,但正好剩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之景,被称为‘剩山卷’。现在我手里的这幅图是后一部分,应该说是富春山居图的主体部分,被称为‘无用师卷’。剩山卷不知所踪,我只得到这无用师卷。”
徐而发闻听深表惊讶,
“原来此图有这许多曲折经历。”
安岐轻轻卷起图放好,又回身将中堂掀起,露出一个壁龛,对徐而发说:
“县尊请看,我那幅‘雪景寒林图’即置于此龛内,谁知收藏如此隐密仍然被盗,而且偏偏只盗去这一幅图。”
徐而发看了也是连连摇头陷入沉思,满屋都是价值连城之宝物,单单盗去此图,的确是蓄意有备而来。就是要进入此楼,破掉这些机关也是非一般盗贼所能。
在一旁的上官枚看了也不由心中一动,就看这楼的防范设施似是自己师承一脉,难道说是我那师伯的佳作么?然而,不知内情之人又怎能破得了这层层机关呢?忽然想到,翠儿妹妹在此,莫不是……?一时间心中的谜团恨不能立时解开。只是在众人面前自己不能有所表露,想着见了翠儿一定问个明白。当日回到仓廒,侯至二更多,换上深色紧身衣靠,悄悄出来,近三更已到沽水草堂,在墙外转了一圈,在靠河一侧围墙外停下,在地下寻一石子,轻轻向空中弹去,微微传出一阵破空之声。不一时,墙头已现人影,轻飘飘落在朱枚面前,轻声问:
“可是枚儿哥哥么?”
“翠儿妹妹,是我。”
上官枚轻声答应着,
“翠儿妹妹快随我来。”
二人展开轻功来到海河边无人家之处,上官枚与上官翠儿相见,翠儿满腔的委屈正无处倾述,如今见了亲人,感到心里的重担卸了下来,情不由已,一时哭倒在上官枚怀中,
“哥哥让小妹找得好苦。”
一句话说出来已是泪流满面。上官枚急忙劝道:
“好翠儿妹妹先别哭,有为哥的在此,有什么委屈尽管说。你可曾与母亲在一起?”
翠儿一边擦着泪,一边点点头,
“我一直与母亲在一起,母亲现在京里,但为歹人挟持,处于危险之中,我也是因为母亲被挟持,才被迫到此。”
于是翠儿将如何在家乡时听说父子俩自南洋回来没回家乡,不知为的什么原因,反而来到北方,而且许久没有音讯,母女俩心中惦念才来到北方寻访。不曾想落入歹人圈套,为人要挟,不得已才来到这里。如此这般的将如何上京遇险,在船上驱盗,母亲感风寒生病,困在京城,如何被迫来此助人盗画的遭遇向上官枚述说了一遍。上官枚闻听不由心中大怒,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挟持母亲,快跟我说。”
翠儿连忙摇摇头,
“我们到京城后遇到了一位古董店的掌柜,不知用了什么药物,让母亲的病情反复,以此提出要我们帮他盗画,只因母亲在病中,我们又为他们欺骗,为母亲的安全起见,只得答应他们,来此破掉这里藏珍楼的机关,让他们盗画。”
上官枚这才听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如此,让你受苦了,如今有为哥的在此,救母亲的担子自有哥哥来担,我们先商议个让你脱身之策,再设法救出母亲。”
翠儿起身,抹去眼泪说:
“小妹一切听从哥哥安排。不知爹爹现在哪里?”
“爹爹现也在京里,”
上官枚说:
“爹爹让我来到天津,就是为寻找师伯,却不想在此碰到妹妹你。你放心,爹爹在京里自有安身之处。”
上官枚这才将当年如何为贼人所逼,没办法才下南洋躲避。后来又在西洋一个叫阿姆斯特丹的地方呆了几年,直到去年才搭船回国。只因在回国时认识了几个西洋的传教士,答应陪伴和保护他们由番禺进京。所以父子二人才一起伴洋人来到京城。父亲说起,在京城有个师伯要顺便探访,可到京城后遍寻不着,仔细打听后,说是在天津,所以我先来天津寻访,不巧在来天津途中遇劫匪受了伤,为天津知县徐而发所救,刚养好伤,正要寻访师伯,却在这里碰见妹妹。翠儿听了忙问道:
“枚儿哥哥伤在哪里?可完全好了么?”
“只是腿上的皮肉之伤,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哥哥可要小心一些。”
接着两人又细细商量了一番,上官枚又问翠儿:
“你如今是被卖身到此么?”
“是的。”
翠儿答道:
“是古董店的掌柜有意安排的,事情一完就安排接我回京。”
“我带的有银两,还了你的身价就可以脱身了。”
翠儿连连摇手说:
“枚儿哥哥,你先别急,我在这儿为他们办完了事,还得等着听他们安排脱身,要不然的话母亲的安危也不好说。”
上官枚急道:
“不行就告诉徐知县搭救于你。”
翠儿连连摇头说:
“千万不可,要知道我们办的这事儿也是见不得天的。枚儿哥哥请放心,我自己在此处处小心,事情一了,他们就安排我由此脱身,这是事前说好的。”
朱枚听了沉思半晌,
“好吧,你在这里要仔细、小心一些,自身的安危要紧,别让为哥的担心。不行就来城里找我,我随徐知县在城里旧仓廒安顿。记住我们还用原来的记号联络方式。”
二人相约了后会之期才依依不舍的分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