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细雨根本就没有停过,长安城莫名地人心惶惶,街上行人没有几个,高门大户知道一些内情的人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文昌楼都失去了往日高朋满座的热闹景象。三三两两的食客细声碎语,喝酒都不敢高声喧哗,不时还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周围,使得气氛更加紧张。
坐在角落的那个落魄年轻人脸上一直带着冷笑,与别人的沉重不同的是,他脸上一直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另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坐到了他的面前,并没有打一声招呼,拿起酒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落魄年轻人并没有因此生气,反而笑容更显柔和,酒兴更浓,自己也喝下了一杯。
两人把杯子放下,落魄年轻人笑道:“酒不好,与世子殿下身份不配。”
“你错了,这是好酒,我喝出了阳光的味道。”另一人反驳道。
“哦?你还喝出了什么?”
“苦尽甘来。”
两个人只在论酒,却听懂了各自的话,因为他们一个是段沉墨,一个是萧谷。
段沉墨摇了摇头:“我一直喝的是苦,还没有尝到甜。”
“或许,下一杯就甜了呢?”萧谷平静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段沉墨眼睛一眯:“你要请我喝?”
“是。”萧谷点了点头,“我记得你说过,欠我一个人情,我这个人不喜欢挟恩图报,那和趁人之危没有区别,但是我现在真的很需要这个人情。”
“只要是你请我喝,我就喝。”段沉墨很干脆地说,“可为什么请我?你觉得我能喝?”
萧谷笑道:“能,你这点本事应该还是有的,关键是你酒品好,别人喝了,我怕他打翻我酒坛子。”
段沉墨是知道萧谷要来请他帮忙了,但晋王府的忙是说帮就帮得上的吗?
处于眼下这种时机,整个长安城似乎一点就炸,晋王府要做的事必然惊天动地,所以要给晋王府办事的人先决条件就是得可靠。段沉墨显然是个可靠的人,正因为他的家世所以萧谷才找到了他,他是最不可能反水的一个,多年的家仇,要是反了还对得起祖宗?
所以这杯酒他喝得,也有那个能力喝。
“那是什么酒?”段沉墨神情肃然。
“小二!”萧谷唤来了小二问道:“你们这里应该有君王笑吧,给我倒上三杯。”
客人有要求,当然不能不答应,这君王笑是文昌楼最烈的酒,无论多么愁眉不展的人,只要喝一杯下去他就会笑。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传说当年先帝为兵事烦忧,喝了一杯下去豁然开朗,然后哈哈大笑,挥洒间定下乾坤。
三杯酒摆在桌上,萧谷指向酒杯:“这是第一杯,中间是第二杯,后面是第三杯。”
段沉墨神情更加凝重,他心里清楚,这三杯酒就是三个人,那三个人。
萧谷端起第一杯酒说道:“这第一杯酒,你是喝不到了,因为已经有人喝了。”
说着,他就将酒洒在地上,空空的酒杯放了回去。
“剩下两杯酒,你觉得能喝哪一杯?”
萧谷说完,就定定看着段沉墨。
段沉墨一惊,皇帝驾崩了?对,看这局面很有可能,现在新君未立,国丧是不能发的,一发大唐就得乱,更别提长安城了。那么剩下两个会有一番争夺,争不争的,其实高下都很明显,两个亲王中宁王有明显优势,第一是才名,第二是景王至今未醒,胜负仿佛已经很明显了。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一切还得看晋王府的态度。
在没有登上大位之前,谁都没有能力抗衡晋王府,但晋王府也不能做什么,宁王有的是名正言顺。一时间局面就错综复杂了,宁王若是登位,必然开始追究行刺的真相,传闻中晋王府似乎是有牵连的,而这一条罪状就足以压垮晋王府,景王只要醒过来,事情还会更乱。
段沉墨伸出手,却又在一半停住,放回桌面,手指轻轻敲打桌子。
“说来好笑不好笑,有件事极为不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段沉墨犹豫道。
“段公子请讲。”
“我上次出恭,腰带却搅成了一团乱麻,当时又太急,结果最后出了丑,如果是世子殿下,不知该如何解?”
萧谷没有任何犹豫地说:“迎刃而解。”
顿时,这为世子殿下脸上就出现了一种肃杀,而段沉墨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他脸上浮现的是一种解脱。轻轻点头,然后手又伸了过去,拿起桌上的第二杯酒,放到自己面前。
“这杯酒你确定能喝?”萧谷问道。
段沉墨终于笑了:“我已经喝了多年的酒,能不能喝自己是清楚的,记得当年只为逞强,后来只能浇愁,到了现在,酒已成了我的性命,所以我很开心能为殿下喝了这一杯。”
他一昂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长出一口气:“好酒,不知殿下什么时候再请我喝?”
萧谷淡淡道:“段公子有兴致的话,明日子时如何?”
段沉墨站起来,对萧谷鞠一躬:“先谢过殿下的款待,段沉墨一定准时赴宴,不醉不归!”
然后,他转身出门。
这,将会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杯酒了吧?
世子殿下,谢谢你,这杯酒我一定得喝!
……
宁王府里,有人也在喝酒。
才名远播的宁王萧璟温文尔雅,他是大唐的一个异数,似乎从来都不会接近武将。可是现在宁王府里款待的却是杨重,长安两卫之一的右金吾卫上将军,掌握着长安戍卫的一半兵力。
“杨将军请畅饮,都说本王这里酸气太重,希望还能入了杨将军的口。”萧璟微微笑着。
杨重立即抱拳作礼:“殿下言重了,殿下才名远扬,哪里是我这等老匹夫能比的,能到王府喝上一杯实乃幸事,也是殿下看得起,平白让老夫沾了一身仙气。”
“哈哈哈……”萧璟故作爽朗的大笑,“杨将军也是有趣之人,对了,董将军怎么没来?”
“这……”杨重为难地顿了顿。
萧璟接话道:“没事,本王知道你们都是晋王的旧部,不宜与本王交情过深。”
“殿下误会了,老夫可是一心为国的,私交哪里能和公务相比。”杨重赶紧解释。
他和董凡确实都曾经是晋王部下,但是亲疏有别,要论起晋王部下来,那可就多了去,全都是军中有号召力的人物。可杨重和晋王只是有这个渊源而已,交情其实不算深,又因为多年戍守长安,接近的都是皇帝,所以那点交情早已淡薄了,也因此萧谷才没有找上他。
对于他这种武将来说,皇帝就在身边,前程又都是皇帝给的,该向着谁已经很明确了。
今天来宁王府,杨重心中也很明白,这是选边站队,他为何不能站在名正言顺的一方?
宁王点点头:“杨将军还是明事理,忠君为国的,当为武将之表率,董将军不来,也无所谓了,其实有杨将军一人即可。”
杨重当然明事理,他知道萧璟即位的呼声最高,赶紧道:“老夫不敢,忠君为国乃是本分,当不起赞誉。”
“自然当得起。”宁王压低了声音,“有件事,将军不知能否严守秘密?”
杨重肃然道:“宁王殿下看不起老夫,严守机密乃是军中行事准则,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老夫也无颜领军!”
宁王笑道:“将军不必如此,本王并没有质疑将军的意思,只因此事过于重大,若是传扬出去,恐怕长安大乱,大唐也会大乱。”
“宁王说的是……”杨重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
宁王脸色变得哀伤,沉重地点了点头:“没错,皇兄驾崩了。”
杨重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事情确实惊人,搞不好大唐内乱就由此开始。因为皇帝遇刺的这些日子里,一直都不能亲理朝政,所以新君即位的事情就耽搁下来了,即位的事情当然得有皇帝点头,他又没死,你们哪个能做主?
可他一旦要是死了,即位的事情又还没有提上日程,那么谁的话算数?
萧瑭无后,能名正言顺即位的也就是两个弟弟,宁王萧璟和景王萧璀,他们的身份都不是什么麻烦,麻烦的是有两个,那么谁上位能服众呢?世人肯定会看好宁王,但景王就不是萧瑭的亲兄弟吗?宁王才名远播,景王也是武功不凡,他们两个一文一武,在大唐人看来谁也不比谁高明。
景王陷入昏迷,但谁说得准他不会醒来?
所以宁王登位,景王一系的势力肯定是不服的,大家相同的血脉,你也没有先帝点头就上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吧?到时候景王的势力肯定捣乱,大唐就会因此闹起来。
“宁王殿下,这可不是小事。”杨重几乎闻到了血腥味。
宁王严肃道:“这种事我不会乱说,为今之计也只能先秘不发丧,否则乱局已成。”
杨重小心翼翼道:“那么,殿下要如何做?”
“知道我为何不敢发丧吗?”宁王沉下脸,看着杨重,“景王不是问题,他那点实力闹起来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新君上位必然是要在朝会上提出廷议的,然后得获取宗族长辈的支持,而晋王就是最有威望的宗族长辈,倘若消息传出去,他甚至有资格暂时摄政,你说他会选我吗?”
肯定不会,晋王会选景王!
杨重很清楚这一点,一旦宁王登基,晋王府的末日也就快到了,宁王肯定会在刺杀先帝的事情上作文章,这个罪名足以让晋王府声败名裂,所以晋王府绝不会让宁王登基。
但是,萧瑭一脉并未死绝,就算晋王暂时摄政也不能长久地坐下去。
所以,晋王一定会选择昏迷的景王,神志不清随便怎么摆弄都可以,到那个时候,宁王和景王的末日可就不远了。或许景王能留下,但只能作为一个活死人一直等着。
“那么我的意思很明显了,为了大唐的安定,必须铲除晋王府势力!”宁王盯着杨重的眼睛说道。
“对付晋王府?”杨重的冷汗顿时下来了。
宁王也看出了他心虚,冷冷道:“你怕什么,消息还没有传出去,晋王府现在是没有准备的,他也不敢有准备,否则就是谋反,有心算无心,你还怕他?”
怕,当然怕!
杨重当年可是看过晋王军威无两的时候,多年的积威在他心头都有阴影了,他再怎么狂妄都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对付晋王。晋王府是没有准备,但就算晋王只剩一口气了,杨重在他面前依旧是心虚,敢动晋王,军中日后还呆的下去吗?
他久久不言语,宁王也看出了他的顾虑:“怕什么,只要我登基上位,有谁敢动你?如果你现在不下手,恐怕一辈子都会处于他的威势之下,永无出头之日,你愿意?”
杨重被逼得一咬牙:“但凭殿下差遣!”
现在皇帝没了,显然宁王就是当之无愧的储君,有资格命令他。
宁王欣慰地点点头:“将军果然识时务,你也会因此受益千秋万代,何时能动手?”
杨重想了想:“需要个一两天调集兵力,关键是董凡那里,他也掌握着一卫的兵力,而且对晋王死忠,虽然他不会跟晋王谋反,可也不会看着我动晋王,所以不能让他觉察到我的兵力在调集,如果缓缓进行,那么他就算猜出来了,恐怕都不会出手。”
宁王脸上阴晴不定,这个董凡是不好弄,不过现在不指望他,只要不捣乱就行,于是对杨重道:“这个你来把握,总之越快越好,皇兄驾崩的事情瞒不了多久,一定要在廷议之前除掉他!”
“老夫这就去准备!”
杨重匆匆出了宁王府。
他不知道的是,董凡已经开始注意他的东西了,原先打算什么都不管的,你们谁赢了我就跟谁,不图大功劳,但求无过错。可在萧谷找了他以后就开始睁大眼睛看着长安里的一举一动,没错,他不会出手,但也不意味着他不把消息传递给晋王府。
就在当晚,董凡的密报送往晋王府,指出了金吾卫的一些调动,放在平常这些调动很正常,根本不需要瞎琢磨。可眼下是非常时期,杨重又先到了宁王府之后才有的调动,哪怕不是推测的那样,董凡也必须让晋王府得知消息,好做准备。
一个金吾卫深夜进了晋王府,萧谷在密室里接见了他。
“调兵?什么意思,这些调动不是很正常吗,一次调动的兵力并不多。”
萧谷疑惑地看着董凡的书信,董凡很谨慎,书信上没有写自己的任何意见,只是把右金吾卫的兵力调动阐述出来,免得日后落人口实。对于长安城的部署来说,萧谷并不清楚其中的许多门道,所以董凡派出的这个金吾卫会给他一些提醒,没有白纸黑字,今后追究一起来,没人会信一个侍卫。
“殿下,上将军让我来,是要提醒殿下一句话。”那名金吾卫说道,“杨重今晚去了宁王府,回来就有了这些部署。”
萧谷沉吟片刻问道:“你家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金吾卫道:“将军说,杨重调兵都是有选择的,全都是疏远王爷的那些将领及部众,而且动作也不快,不会引人注意,缺点就是慢了些,没有两天时间调集不到足够优势的兵力。”
足够优势的兵力?对付谁?
萧谷点点头:“很好,现在你回去替我谢谢你家将军。”
金吾卫走了,萧谷细细思索,长安的两卫中,底层将士崇拜晋王的不在少数,用他们是对付不了晋王的,恐怕晋王登高一呼他们都有可能倒戈相向。遗憾的是董凡并不想直接给予帮助,否则由他出面的话,打着晋王的名号轻松就把这股力量给压散了。
不过,萧谷并不在意董凡是否出手,因为这步棋他走了先手。
两天时间吗?足够了,到时候没有可效忠的人,金吾卫自然会不了了之。
双方都做了准备,这种关头,谁等就是死,等到人家杀到门口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地位越高就越不能善良,愚蠢的善良害人害己。
与此同时,长安城里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
虽然没有准确的消息,但沈默云心里已经有所定论,小小长安城还有能瞒过他的事吗?
问题是,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
此刻,沈默云站在阁楼上看着长安城,细雨中夜很黑,但在点点火光的映衬下还是可以看到长安城的一点轮廓,危机在黑夜里酝酿,对沈默云来说一点都不朦胧,清晰得能看见分毫。
对现在的他来说,看得见,可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暗流涌动的长安,沈默云完全可以让局面逆转,太史台阁有无数能人异士,这是一股决定性的力量。但沈默云还是不敢把这股力量投入涌动的暗流中,他的力量太庞大,一旦参与,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剑已出鞘,长安何去何从,大唐何去何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