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静姝往楼梯口去。静姝知道二姨太的为人, 不欲跟她这个长辈一般见识, 亦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听她冷嘲热讽, 在三姨太的牵引下匆匆上楼去了。

到了喻太太门前，喻太太身边伺候的王妈恰从房里出来，虽然正是听见了静姝回来的消息出来迎接的，可此时一见到活生生的人, 还是喜出望外，马上便又退回房里, 对着里面的人喊道：“太太, 快看是谁来了！”

喻太太尚不知静姝回来的消息, 刚刚睡了一场午觉, 正睡眼惺忪地靠着竹榻发怔, 闻言陡然回过神来，往房门处看去。两扇房门都被王妈从外面推开了，一个穿了淡青色格子旗袍的姑娘出现在门口, 身量纤细袅娜，她犹豫了一下，随后坚决地迈过了门槛，快步向自己走来。

喻太太身上盖住的羊绒毯子一下子要往下滑，静姝三两步抢过去赶紧接住了，小心翼翼地盖回喻太太身上, 手刚触到喻太太的腿，就被喻太太伸手握住了，她双膝一软, 往前跪在了喻太太膝下，嘴里的话还没说，眼泪先落下来了。

喻太太同样是泪流满面，仔仔细细地瞧着她。

记忆中的女儿还是当初那个常穿学生装和西洋裙的少女，这才几年不见，就长成大姑娘了，她脸颊的肌肤就像她耳畔那两粒珍珠耳环一样莹润光泽。喻太太听到她一边哽咽着，一边不停地对自己说着“对不起”、“女儿回来迟了”之类的话，只是摇了摇头，安慰似地伸手摸上她的头，捧着她的脸贴到自己腿上，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女儿瘦了……”

久别重逢，母女两人处了许久，期间，喻太太要起身去拿梳子给她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静姝才发现她的腿有点跛，之后从王妈的口中得知是那次车祸留下来的，在香港的时候，三哥却对这些只字不提。

***

邵公馆

邵太太只听说是邵豫棠回家了，却不知他这趟是从香港回来的，还带了静姝一起回上海。

对她这几个儿子们的行踪，邵太太一向是摸不透的，他们更从来不会主动告诉自己。振康一去俄国就是两三年。邵二虽然结了婚可是媳妇沈瑛却管不住他的行踪，他经常不在家，豫光就更不必说，游戏花丛惯了，以前一个礼拜还有三四天宿在家，最近几个月则是一个礼拜能回趟家就不错了，听邵二说他最近被一个狐狸精迷住了，两人进展得火热。豫棠以前除了工作，还是每天回家的，只是自从升了官职后，工作就更加繁忙了，又被调去北方支援，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听到他回家的消息，赶紧吩咐了厨房做些他爱吃的菜，趁着晚上吃饭的时间好催催他早日结婚。

这几年，尤其是他被调去北方的那段时间，邵太太无时无刻不在为他的婚事忧虑着，他这一走，人都不在，结婚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已经秘密和他订了婚的喻家女儿也早没了踪影，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传闻中的那样：和玉芳一样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传染病秘密送出去治了。就静姝这事，他曾经还问过邵四，邵四一个关键的字也没说，只叫她不要每天胡思乱想。

邵振鹏和邵豫光今日又都不在家。吃饭的时候，只有邵太太、沈瑛、邵豫棠三个人，连邵玉凝也不晓得去哪了。

邵四随口问了句：“怎么不见玉凝那丫头呢？”

“中午离开家的时候，说是晚上约了人，不回家吃晚饭了。”沈瑛答。

“这丫头最近不会是谈恋爱了吧。”菜刚刚上齐，邵太太就开始不停地往邵豫棠碗里夹菜，“我看她最近老是喜欢照镜子，还喜欢对着镜子捧着脸发笑，看着像是萌了恋爱的心思。你这个做嫂子的，多和她聊聊，套套话，我老人家去问她，她打死都不肯说，早点问出来好，我怕她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

沈瑛一向本分老实，听邵太太这样说，觉得有理，也是怕她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坦白道：“应该是和男朋友一起吃晚饭去了。”

邵太太一惊：“应该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你知道？这大晚上的，姑娘家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跑出去跟人吃饭呢？”

沈瑛忙道：“母亲别太担心，我也只是猜测的，前几日和她聊天，发现她一提起某个朋友的时候，都是喜笑颜开的，眼里也是不一样的神采，我就自己猜测的，还不确定是不是她男朋友呢。今天听她说晚上不回家吃饭，我不放心，已经让王川安排人去看着了。”

邵太太这才放下心来道：“你办事一向妥帖，刚刚是我太心急了，责怪你了。”

沈瑛和颜一笑，心中却想起上个礼拜和玉凝聊天时，玉凝不小心说漏嘴：“我男朋友……”

想想邵玉凝任性妄为的大小姐脾气，一旦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凭着自己喜好去做。邵四同样放不下心，真怕她结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便问沈瑛：“她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什么的？”

沈瑛抿唇一笑：“怎么你们兄弟都是一样的反应？我前日把这事告诉你二哥时，你二哥听后也是这样问的。我也不清楚叫什么名字，玉凝没提起。”

邵太太摆手道：“罢了罢了，不提她了。反正有人看着，她是安全的。再换个角度想，说不定那男孩子也是正正经经人家的子弟，叫我们给揣度成什么人了。再换句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玉凝也不小了，也是时候该挑挑人家谈个恋爱结婚了。倒是你！”邵太太说着，伸手指了指邵四，“早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

邵四料到邵太太今天会催婚，气定神闲地一边听着邵太太唠叨，一边默默吃饭，也不吭声。

“多吃点，不在家去北方的那些日子也不知道吃的是些什么，过的是什么生活。”在把邵四的碗都填满了之后，邵太太的嘴和她手中的筷子依然一起动个不停：“豫光倒是个招桃花的，可每次招惹的都是些什么女人啊，也不正正经经地找个良家女子，把婚姻当成儿戏一样，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

“在说我吗？”

众人闻声齐齐看去。

只见豫光手上提了个精美的盒子，笑容灿烂地走了进来。“刚好，我还没吃饭呢，回来的恰是时候。”他说着拉开椅子在邵四身边坐了下来。

邵太太白了他一眼：“还知道回来呀？你自己说说，几天没回家了？又在哪个地方跟谁鬼混去了？”

豫光揶揄了几句，想把这茬揶揄过去。

沈瑛这时已经吩咐下人又添了副碗筷上桌。

而邵太太不依不饶，质问他道：“我听你二哥说，你最近又迷上了个不三不四的狐狸精。”

“您别听二哥瞎说。我这不是因为上回跟二嫂告发他藏了不少私房钱，他把这仇记上了，在您跟前污蔑我呢。”豫光瞅了瞅邵四的碗，再瞅瞅自己的碗，看了眼仍对自己怒目相向的邵太太，自己给自己夹了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邵太太还欲说什么，被沈瑛劝阻道：“先吃饭吧，不说这些。难得兄弟两个一起回家吃饭。”

“二嫂说得对。”豫光忙道。

沈瑛笑道：“我刚刚看见你进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东西呢，是要给什么人送礼吗？”

豫光看了旁边的邵四一眼，赞道：“二嫂真是聪明，一眼就看出来我是要给人送礼的。”

邵四见他一直若有深意地打量着自己，从桌子底下伸腿踢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胡来。

豫光回踢他一脚，笑道：“我这礼物是送给我哥的。”

邵太太不由笑道：“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见你送礼给你哥的。”

沈瑛接过话问：“豫光，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哥的事吧。”

“你们都想哪里去了。”豫光放下筷子，拿着手巾擦了擦嘴道：“我哥这不是马上要结婚了吗？我今天听说他回上海了，马上赶回来送他这礼物，婚前必收的礼物。”

邵四眉头一皱，见他打量自己的目光愈发不怀好意，心想准不是什么好东西。

“跟谁结婚？”邵太太和沈瑛此时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邵四，几乎是异口同声。

豫光笑道：“二嫂，刚刚还夸你聪明呢？你怎么连我哥跟谁结婚还要问？”

“喻家六小姐？”沈瑛惊喜地问：“静姝回来了？”

邵太太急忙追问邵四：“豫光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邵四点头答：“是，这次和我一起从香港回上海的，我们打算结婚。”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和家里说？”邵太太高兴地合不拢嘴，“瞧你，刚刚催你结婚你怎么不告诉我？连母亲还要瞒着，我和你二嫂是哪里的外人吗？”

“我打算吃饭时说呢。”邵四微笑道，“可母亲刚刚一直催我结婚，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呀。”

“结婚好呀，好事呀。”邵太太激动道，“可算是盼着了。但是家里还什么都没准备呀，不行，从今天起，得赶紧开始准备了，先看看哪天是好日子，唉？家里那本黄历放哪去了？李妈？李妈？赶快去找找家里的黄历。”

“看母亲这是高兴地坐不住了，我也高兴地坐不住了，”沈瑛赶紧放下筷子，笑道：“走吧，母亲，我这就陪你一起上楼去翻翻黄历。”

婆媳二人遂一前一后地起身上楼翻黄历去了。

邵四和豫光都没有劝阻，因为都知道这两个女人是拦不住的，兄弟两人继续有条不紊地坐在餐桌前吃饭，只听见丫鬟老妈子在不远处相互通知：“找到了、黄历找到了，快拿到楼上去给太太……”

豫光见周围都没人了，才把礼物拿出来摆到邵四跟前：“这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婚前礼物。”

“我不收。”邵四斜都不斜一眼，冷冷地说。

“你就不好奇是什么东西吗？”

“我猜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也罢。”

“你错了，你不收下一定会后悔的。”

邵四这才斜了眼光瞥了一眼，也看不出那不大不小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这时听见豫光凑到他耳边道：“收下，新婚夜肯定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