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淡淡一笑,向丽妃道,
“听丽妃娘娘的意思,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丽妃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白发,抬首浅笑着道,
“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吗?你是我共伐大周的盟友!我不会看错的!当我听到慕容予桓和秦万在背后商议着如何利用你的弱点来博取你的好感之时,当我看到他对你万般宠爱却只将你私藏在冷宫里无名无份之时,当我得知他将有了身孕的你交给和坤宫的那个妒妇之时,我便知道,你一定会有今日!”
丽妃顿了顿,转首望着倾城继续道,
“当我听说第一个皇子降生不久,皇子的乳母却莫名奇妙的被送去伏国和亲,我就更加断定,你一定会成为今日的你!”
倾城依旧提着竹篮站在当地,听了丽妃的话不禁挑了挑眉毛,道,
“因此丽妃娘娘便断定我一定会回来?可是,丽妃娘娘从前不是常说,我会成为下一个你吗?既如此,最终也少不得落得一个寂寞空庭春欲晚的结局,又有何用呢?”
丽妃似心照不宣的笑了笑,盯着倾城的眼睛,道,
“你如今还认为得蒙圣宠就是得到真爱了吗?你如今还相信皇家的爱情吗?你如今还觉得你比皇帝的皇位和江山更重要吗?你如今还希翼着与皇帝两情恩爱、白头偕老吗?”
丽妃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却似乎并不需要倾城给出答案。她幽然转了个身,望向窗外的漆黑,道,
“如果你的回答是‘不’,那么恭喜你,你比我醒悟得早,也比我运气好,能够有机缘让你换一个身份入宫,既如此你便与我不同了,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死而不僵的人,而你却是死而复生,从绝地重生之人!”
倾城望着丽妃纤细的背影,不可思议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伤心之后我会脱胎换骨再回到宫中来,而不是就此沉沦?”
听了这个问题,丽妃霍然转过身子,坦然的回答道,
“因为,你像我!”
“什么?”
倾城有些会不过意来。
丽妃似有些凄凉的笑了笑,道,
“以我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说你像我只怕吓着你了吧?我的意思是说,你的骨气和胆识像我。记得有一次,太后忽然驾临你的落英阁,看见你门前的虞美人花园后大发雷霆,是我在外面帮你围了解。你当时在屋中应该听出我与当今太后是死敌,可那之后你却还敢来谢我,又时常来看望关照我。不管身边的是是非非,只做我心里要做的事,这一点,你真的很像我。”
说到这儿,丽妃的神情中有罕见的凄然,也正是这种凄然令倾城感受到,尽管经历了囚禁岁月的风刀霜剑,上官夜雪却并非是一具行尸走肉,她的心中也并非只有仇恨,还有一份淡淡的、放不开又悔不来的愁绪。
“不管身边的是是非非,只做心里要做的事”,这是上官夜雪对自己的赞叹还是谴责呢?
倾城行至屋中唯一的一张破桌子旁,将自己拎来的竹篮放下打开,从里面端出几碟子点心来置于桌上。这些都是御膳房为今日上元节新制出来分给各宫食用的精致点心,每一样儿都是繁谢宫中绝对见不到的。
然而,丽妃只是走过来看了一眼,便坐到一边去了。倾城见了莞尔一笑道,
“丽妃娘娘虽被禁锢于这冷宫之中,然而仍非池中之物,依然有着宽大的胸襟和抱负,因而才会不将这些吃食放在眼里。”
丽妃从容的端坐着,道,
“吃食与外表的皮囊一样,都是身外之物,又何需在意?何况,我久已不食这些精致的吃食,早已忘了它们的味道了,既然忘了就忘得彻底些吧,又何必再记起?与其今日回味无穷,明日又要承受空落想念牵肠挂肚,还不如干脆放弃。不能永远拥有的东西,得不到也罢了。”
倾城笑叹了一声,缓缓的道,
“那不知如今丽妃娘娘的心中,还有什么事是需要在意的呢?还有什么事是不需要记起就永远忘不掉的呢?其实丽妃娘娘也是多虑了,只不过是一些吃食而已,若是丽妃娘娘喜欢,我会常常为娘娘送来的。”
倾城一边说着,一边从竹篮中又取出最后一样吃食端到丽妃的面前,丽妃微微转目一望,便顿时暗暗一惊,随即怒瞪了眼睛,冷下了面容!
只见这一样吃食,竟是百合糯米羹!
当年,丽妃的儿子,四皇子慕容予杭,便是被一碗下了药的百合糯米羹毒死。丽妃便是再看淡一切,倾城也知道她的心中必然还为此怀着深刻的仇恨!什么都可以淡忘,杀子之仇如何能忘?
见到丽妃容色有变,倾城缓慢却坚定的道,
“当年我一意孤行,不听丽妃娘娘好言相劝,最后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唯一支撑着我活下去的母亲,也在我漂泊在外时去世了!而慕容予桓,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我,为我描画了一个母女终有一日团圆的假象!我的亲生儿子被人李代桃僵,而我却沦为儿子的乳母,还被像个货物一样转手送人!”
倾城神色凄厉,语气越来越激动,道,
“如今倾城已经深刻的认识到,正如丽妃娘娘所说,皇家根本没有真正的情意,有的只是皇家永远的利益!我此刻心里的恨与娘娘如出一辙,若娘娘仍愿意与我成为盟友,那倾城在此发誓,定会为娘娘报得血海深仇!”
丽妃的眼中闪烁着寒光,她半晌没有说话,却忽然站起身子,猛的一把夺过倾城手中的百合糯米羹,随后狠狠摔在地上!
细瓷碗坠落于地,只听“啪零”一声摔得粉碎!
丽妃弯腰拾起了一块碎瓷片,向倾城痛快的道,
“这十几年来,我深居在这冷宫中,过着苟延残喘的日子,就是知道一定会有这样的一日!好!我们一言为定!”
倾城亦同样弯腰拾起一片碎瓷,道,
“好!若能成功,当报娘娘与我的深仇,若不能成功,我便与娘娘身首异处亦是痛快!”
这个上元节之夜,这个阴森漆黑的冷宫之中,这个破败腐旧的尘烟斋里,两个女人的歃血为盟,这几乎可以载入大周的奇事史册了!
月移中天时,倾城离开了尘烟斋。丽妃并没有出门相送,只是依旧坐回了窗前,吹奏起柳笛。
倾城顺着漆黑的甬道向繁谢宫的宫门走去,行至甬道的岔口处,倾城思绪潮涌,随即转变了方向,向着落英阁而来。
又见到这座熟悉的小院了!
尽管因为许久无人居住,落英阁已不现当年的温馨和人气,墙垣也有些破败残损,门前的虞美人也已尽数凋零成干草一般,落英阁当真是落英之所了。然而,倾城依然觉得这里十分熟悉,大概是因为这里有她最初的真挚爱情和她熟悉的人__那个叫作莫云嫣的女子,那个曾经的自己。
倾城推门而入,同样的一股腐朽的霉味儿冲入她的口鼻之中。她晃亮了火折子,举目望去,这里到处都是灰尘,然而一切还都仍然保留着当年她搬去毓庆宫离开时的样子。
倾城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似乎自己在推开落英阁大门的一瞬间,便已穿越了几度轮回,经历了几番生死,有一种再度为人之感。
窗下依然是那个妆台,上面布满了灰尘;内室的门依然半开着,似乎仍有个傻傻的女子在这里等着她的心上人。倾城推开内室的门走进去,见到床榻上依然悬挂着芙蓉帐,只是早已成了灰色,而那张她曾经与慕容予桓耳鬓厮磨过的床榻上,锦被也似乎潮得快要霉烂了。
倾城俯身向着床边伸出手去,她只略微摸索了一下,便摸到了当年她亲手刻在床栏上的那个“桓”字。
那是怎样的一颗少女心啊!暗忍着满腹含羞的相思,用自己的发钗在床栏上一笔一划的刻上心爱之人的名字,那是怎样的一个自己啊!
如今,那个芳心暗动、满腹相思、清纯如水的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如今,这个狠心绝决、满腹仇恨、谷底风寒的自己又是谁呢?
这个“桓”字,既像是对过去的一个终结,也像是对过去的一个讽刺,一些都是不值的啊!
倾城收回了手,走出内室,再最后看了一下这间屋子,在心内最后悼念了一下过去的自己,便吹熄了火折子,转身毅然的走出了屋子。
然而,倾城刚一走出屋门,便被吓了一怔。在月光的照射下,只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庭院中,此时竟忽然多了个人!
那个人似乎是跪在庭院中的一处地上,一面说着什么,一面在叩头膜拜。这人头上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耳边垂下耳坠子,竟是一个女人。不过,她看起来身材并不玲珑,动作也有些迟缓,可见不是个年轻女子。
倾城悄悄向这女子盯了几眼,心头竟猛然一跳,双目随即便湿润了,一声惊呼竟然克制不住的冲出了口,
“安姑姑!”
那女子正在叩拜着什么,听到这声惊呼也不禁吓了一跳,立时转过身来,而倾城已大步迎了上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