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梨绽春园”辗转了大半年,又在海上漂泊了一个多月,此时又是深秋时节了。施车国王宫中遍栽的紫桐树随风飘落下一片片深紫色的叶子,在地上厚厚的铺了一层,将王宫中的小路装扮得似一条条紫色的缎带。
一大清早,云嫣拿着一把大扫帚在高高的天云台上打扫落叶,同时暗中注意着天云台另一边那一连片流水木阁的动静。
在施车国王宫这段日子,云嫣多少零零碎碎的收集到了一些信息。比如,施车国老国主有几位兄弟仍在宫中,老国主自己有十四个儿子,最小的南宫忆英便是当今施车国新主,而大的几位王子都已经身为人父了,因此宫中三代人加在一起有大大小小三十多位南宫王子。
而最近,国主南宫忆英便与一位南宫王子正在闹争执。原因是那位南宫王子力谏南宫忆英联手大周反攻伏国,理由是伏国人野蛮粗俗,有勇无谋,不足与谋。特别是在去年的伐周之战中,伏国人背信弃义,变化无常,施车国助伏国攻周,而伏国却与大周和谈了事,而后又自行撤兵返回,将施车国援军置于清河不管不顾,导致施车国援军被周兵打得损失惨重。
话虽有理,可南宫忆英与满朝的官员却觉得此举实在不妥。一来施车国与伏国联手攻周仅仅是去年的事情,施车国刚刚得罪了大周,如今又提出要与大周联手反攻伏国,大周岂会相信?二来施车国在去年一战中也损失了不少兵力,如今正应休养生息,不宜再兴战事。三来周人常说“唇亡齿寒”、“兔死狗烹”,若助周伐下伏国后,大周会否将施车国“兔死狗烹”?
然而,那位南宫王子认为,施车国本就是夹在大周与伏国两个强国之间的小国,与其被动等待,还不如主动出击,反而可以占尽先机。大周与伏国势不两立,早晚绝一生死,取信周朝,以大周为后台依靠,才是施车国的明智之选。至于“唇亡齿寒”、“兔死狗烹”,当初施车国与伏国联手攻周时,尚不怕被伏国“兔死狗烹”,如今又何必担心被周朝“兔死狗烹”呢?
近些年,施车国虽然物力兵力今非昔比,然而横在大周与伏国两个强国之间,处境仍然岌岌可危,如果没有明确的立场,那么无论大周与伏国哪方先动兵,都会第一个先踩死施车国。然而尽管如此,南宫忆英仍觉不妥,断然不允,因此国主与这位南宫王子的矛盾日渐深化。
听到这些消息,云嫣有些好笑,原来爱美又风雅的施车国人也是如此的好战。
除此之外,云嫣还得到了其他一些信息,比如,大半年前,南宫忆英不知为何忽然注重起王宫的清誉来,开始严格整肃王宫,不但下令在王宫中施行宫刑,同时,宫中一些外戚官员也从内苑被赶到了外庭来,其中就包括王子的艺师们。艺师虽也是王室同宗之人,但毕竟属于外戚,因此也被赶出了子同门外,住进了那一排流水木阁中。
当有一次云嫣在天云台上打扫时,远远的听到从流水木阁中传出丝竹器乐之声时,便开始留心那里了。
在王宫这段日子,云嫣终于可以由最初的下等苦役奴渐渐熬出些头来,可以做一些相对轻松的洒扫的活计了,于是,云嫣便每日拿了一把扫帚去天云台上,一边扫拾着落叶一边关注着流水木阁的情况。
今日的流水木阁非比往日的清静,似乎十分热闹。艺师们没有像往常一样进宫去向王子们教授技艺,而是都留在了流水木阁中,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
云嫣暗暗观望着,不多时,果然见一队士兵带着一些人来到了流水木阁前。那些人都是平民穿戴,而且都是些十几岁的年轻人。这些人被士兵带到流水木阁前,排成一排跪在当地。这时,流水木阁中走出了十几个人来。
云嫣连忙停下扫帚,伏在天云台的平台上极目望去。只见那些从木阁中走出来的人皆是男子,且服饰整齐,穿着一色的缂金套云白的长袍,银白的底色配了金黄的绸衫,贵气中透着儒雅。
想必这些人便是王子艺师了。云嫣睁大眼睛一个个望去,无奈她在天云台上居高临下,看得虽然方便,然而距离却远,只能看清每个人的服饰,却看不清面容。
即便看清了面容,她也不认识哪个是南宫忆仁的艺师,更不知道那些人中有没有南宫忆仁的艺师。他到底还在不在王宫中呢?
云嫣咬住下唇,垂首思索着办法。正在凝神之中,忽听远处流水木阁处传来一阵阵笑声,云嫣抬头去望,只见那些身穿缂金云白衣袍的人各自带着几个年轻人回进木阁中,只有一个十三四岁长得瘦小枯干的女孩儿被留在当地,那些士兵正围着她笑闹着。一阵秋风拂过,随风飘来几句话落在云嫣耳内,说的竟是周朝的语言。
“都说周朝地大物博、江山锦绣,也算是个大国,可为何会有你这种蠢笨无用之人?难怪你的主人不要你了,把你卖入王宫做艺奴,可竟然没有一位艺师愿意要你。你不能成为艺奴,只好送你去辛奴库做苦役奴了!”
原来今日艺师们要挑选艺奴。
那女孩儿蜷缩在地上,用手掩着口,低声抽泣着,一双眼睛惊恐的望着这群士兵。几个人上来扯起她就要带走,这时,那些正在向回走的艺师们中间走出一个人来,向那几个士兵招了招手。
云嫣定睛望去,只见这个人与众艺师不同,他只穿着一件碧青色布衫,并没有云白底袍,也没有缂金绸衫,在一群艺师中显得毫不起眼。若非他此刻跃众而出,云嫣刚才都没有注意到他。
那艺师向那几个士兵说了一句话,那些士兵讪讪的笑了笑,扔下那个瘦弱的女孩转身走了。那艺师向那女孩说了句什么,那女孩儿慢慢站起身子,抹了抹眼泪,怯怯的跟着那素衣艺师进去了。
云嫣几乎在一瞬间便断定,如果南宫忆仁的师父还在王宫的话,那么一定是方才那个素衣艺师无疑!她记得南宫忆仁说过,王宫的艺师都是王族同宗之人,然而他的艺师却并非王室中人,而只是一个普通的民间艺人。想必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艺师在各种待遇上也不如其他来自王室的艺师,自然也没有其他艺师那样奢华富贵的穿戴。
事情终于有了一些眉目,云嫣决定想办法接近那个素衣艺师。
从那日之后,云嫣有意无意的经常去流水木阁周围打扫落叶,暗中留意那些艺师的情况。流水木阁的艺奴有很多,比起苦役奴来说,艺奴的处境要好得多了。艺奴其实是半奴半徒,他们要跟着艺师学技艺,然后随着艺师去给所教授的王子做伴学,同时既要服侍王子也要服侍艺师。
云嫣在流水木阁附近出入了许多次,终于被她找到了机会。这一日清早,她又来到流水木阁附近扫落叶,竟被她看见那日那个瘦小的女孩儿正一个人在角落的一棵树下低声哭泣。
时辰尚早,四周还无人走动,只有其他两三个苦役奴与云嫣一样在那边扫落叶。趁此时机,云嫣悄悄接近了那个女孩儿。她拍了拍那女孩儿的肩膀,轻声道,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啊?”
那女孩儿被云嫣这一拍,登时吓得全身抖了一下,慌忙回过身来,惊恐的看着云嫣,随即又垂下头去,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云嫣向她笑了笑,道,
“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只是见你哭得可怜,便来问一问。”
那女孩儿听了,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仍然低着头不说话。
云嫣想起了那日那些士兵嘲笑这女孩儿的话,听起来她好像也是大周人。云嫣想了想,故作不知的道,
“看你哭成这样,我也伤心。我是大周人,不是施车国人,被拘在这王宫之中离家万里,每每想起也要哭一场的。”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那女孩一听这话,顿时抬起了脸,睁大眼睛怯怯的小声儿道,
“你,你也是大周人啊?我也是大周人。”
云嫣现出了一个喜出望外的表情,笑道,
“原来你也是大周人啊!我家在京城郊外的济阳县,你呢?”
“我,我出生在宜村,但从小就被拐出来卖来卖去,连爹娘也找不到了。后来我被卖到施车国来,我原来的主人很凶,经常打骂我,前不久又将我卖进王宫做艺奴。”
这女孩儿的遭遇令云嫣想到了她自己,见女孩儿声音颤抖,眼圈通红,云嫣对她除了利用之外,倒也添了几分真正的同情。
“我叫云嫣,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咬了咬下唇,道,
“我每被卖到一家,那家的主人就会给我取一个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原来的名字叫什么了。到了这里,宇文艺师叫我素心。”
有几个苦役奴扫着落叶向这边而来,云嫣迅速扫动了几下扫帚,同时向素心道,
“素心,宇文艺师是谁啊?”
素心低声道,
“宇文艺师现在是我的主人。”
“他对你好吗?这些王宫中的艺师是不是都很凶啊?”
素心摇摇头道,
“不,宇文艺师为人很随和的,从来不打骂我们。”
云嫣故意撇了撇嘴道,
“果真吗?我听说那些艺师们都是王室同宗之人,既是王宫贵族,必定是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的,又怎会对人随和?”
素心道,
“不是的,我听说宇文艺师不是王族中人,是从民间来的。他十多年前就在王宫中当艺师了,为人和才艺都是极好的。若不是他,我这会子只怕早被拉去辛奴库做苦役了。”
听了这番话,云嫣心中已有了计较,她不欲露出痕迹,便向素心道,
“既然这宇文艺师对你这样好,你为何还一个人在这树下哭呢?”
素心垂下头道,
“那是因为我心里难过。我不想呆在施车国,我想回大周,回宜村找我的父母。”
云嫣默然的叹了口气,向素心道,
“素心,别难过。我和你都是大周人,我也想回大周,而且我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云嫣说完,暗自咬了咬牙。是的,一定会有这一天的!她会再回到大周去!
就这样,同国之谊令云嫣和素心很快便成了朋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