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中步出一人,一身月白金边束腰襦裙衬得气质十分高华,裙上几根洒金云纹飘带迎风飞舞,云鬓鸦黑,一双剪水双瞳熠熠生辉,正是与张九莺爱恨交织的白若云到了。
张九莺撇撇嘴,装模作样行了一礼道:“原来是若云师姐……怎么,又对小妹心有不甘么?”
白若云淡然一笑,素手轻挥,似是赶走一只若有若无的蚊蚋,轻启朱唇道:“大师兄,三师姐,师妹师弟,小妹奉师父之命,赶在大师兄后面,一则侦查有无贼人缀着大师兄,不敢说为大师兄助拳,只盼能提个醒,二则看看六师妹是否安排妥当,有无需要帮忙的地方。”
这一番话如珠落玉盘,黄莺呖呖,把个周伶听得半边身子都瘫软了,也不管不顾其他人,侧身挤到白若云面前,行了一个歪七扭八的揖首,一张嘴差点包不住涎水:“都妥当,都妥当,不知姑娘贵姓……贫道……我是天阳宫二弟子周伶,总理宫中一切事务,姑娘有何吩咐,尽管找我。”
众人不禁侧目,郗云持重只是微笑,贾雅和刘逊都是掩嘴偷乐,东门才英略一皱眉,张九莺满面掩不住的轻蔑鄙薄,倒是丁香杏仙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显是见惯不怪了。
白若云掩口轻笑,回了一礼道;“如此有劳周师兄了。小妹姓白名若云,乃是师父座下的四弟子,不知其他几位师兄师妹贵姓?”
周伶将丁香杏仙二人一把扯过来,忙着道:“这是我师妹丁香,这是老杏仙,年纪虽大,却是小师弟,呵呵。”杏仙老脸一红,和丁香都来与东门二人见礼,白若云倒是一脸郑重,循规蹈矩回礼,让杏仙顿生好感,只引得张九莺肚中骂得几句“假模假样”罢了。
众人在山门前一番闲谈,又说起刚才山脚下走过的一群胡人,有那好事的香客也驻足掺话,说是域外另一神秘宗派,来大唐寻宝来着,众人啧啧称奇。说了多时,只觉雾气渐渐淡去,前方林间山道慢慢清晰,张九莺渐觉焦躁,不时蹿上门楼树梢远眺,此时忽喜道:“来了,来了,师父他们到了!”
众人忙整衣肃容,重新列队,待明风与众弟子踏着薄雾走近,便先后参差参见。明风虽风尘仆仆,但却晏然自若和等候数人见礼,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令见惯了天阳真人猥琐样子的天阳宫众人不由心折,顿生敬仰之心。
一行人逶迤登山,明风和众弟子见了天阳宫连绵数峰的雄伟之态,尽皆感叹。待来到巍峨耸立的大殿前,明风一怔,山顶薄雾已被晨风荡尽,一轮红日正在云海之中冉冉升起,万丈金光洒落人间,一派辉宏博大的气势油然而生。可与之格格不入的是,殿前两列道童一字排开,中间却拥着一个身裹杏黄道袍,穿金戴玉如同暴发户一般的老头子,正贼眉鼠眼偷偷打量着来客。
见明风目光注视,老天阳连忙咳嗽一声,努力挺胸抬头,迈步迎上,不妨过于激动,一脚踩在一块青苔上,顿时摔个四仰八叉,两侧道童忙上前扶起,一人却挨一个暴栗,天阳真人气急败坏道:“说了要反复清扫,怎的如此惫懒?害贫道吃这一跤,该打!”两个童儿憋住笑,胀红着脸应了,对面周伶三人却都扭过脸去,不忍直视。
不想辣眼睛的还在下一幕,天阳真人扭过脸来,又换了一副春光灿烂之态,一溜小跑过来,将拂尘一甩,大大的作了一个揖首,抬起头嘿嘿一笑,露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两颗金牙道:“嘿嘿,你来啦?等你好久了,你看你看,我这天阳宫都给你准备好了,都是你的!”说着,又偷偷伸出去挠了挠屁股,直把明月峡诸人都看乐了。
明风脸上浮现出追忆往事的神情,淡淡一笑道:“师兄,一别三十载,仍是这般天真烂漫的性子。”她侧过身远望云峰,见更远的山巅处一颗苍松在云海中兀直挺立,旁边一座小亭的金顶灿然发光。点点头又道:“贫道穷途来投,能得师兄见纳实是万幸,能有一亭一舍便足矣,哪堪多作奢望?”
身后张九莺急道:“师父说哪里话,天阳真人都答应了的,这附近一大半都拨归咱们门派,以后就是咱们的基业了。”
明风听了不置可否,只向天阳真人歉然一笑道:“小孩儿家胡说,师兄万勿见怪,这是师兄的产业,贫道怎敢染指?”
天阳真人刚听张九莺所说时正如鸡吃米般频频点头,这时却如拨浪鼓般把头直摇,口中连声道:“师妹不用客气,一家人哪说两家话……呃,都是道家一体,何分你我?”说着又向张九莺眨眨眼,意似表功,张九莺哼了一声,昂着头不理。周伶三人对望,满脸都是怪样。
明风缓缓踱出两步,回首道:“既是师兄美意,小妹却之不恭,如此,就先暂借一些时日,再作商议。”
天阳真人大喜,呵呵笑道:“如此最好,最好!”连忙吩咐三个徒儿安排交接,又与明月峡众弟子分别见礼,忙活半天后,颠颠的将明风请进玉箓斋,将童儿赶开,独自待茶肃客。
描金红木大门一关,静室内顿生高雅玄妙之意境。明风负手观看斋内悬挂的条幅,笑道:“师兄这静室也真别致,怎么不悬道家真经,而都是鸟虫鱼虎工笔仕女,多是墨色浓淡不一,可都是有些年份了?”
老天阳得意一笑道:“师妹有所不知,这几幅都是贫道花重金购得,说是前朝遗物,值得大价钱,挂在这里数月,便有许多老财们称道,也说贫道是附庸风雅之人。便是天使来时,也都说是极好的。”
明风正踱到一幅《雪山红树图》前细细观赏,见那画中展现群山被大雪所埋,山斋一人凭栏而坐,溪桥有人骑驴而来。一片银白的雪霁山色与红树绿叶交相辉映,右侧虽有“僧繇”两字款,仔细看时,却无张右军的凹凸立体花纹风格,显是一幅赝品。她微微一笑,见天阳真人兀自得意洋洋的表情,便不说破,转身坐于紫檀木椅上,端起薄胎掐金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天阳真人笑意渐渐淡了下来,两眼失神般直直把明风盯着,脸上不时抽搐一下,似是忆起往事,沉吟不语。
明风若有所觉,抬头看时,无声叹口气,将茶盏缓缓放到几上,轻声道:“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天阳真人一个激灵,习惯性的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待回过神来,露出一个苦笑:“也就那样。你看我这现在,说起来家大业大了,算是好了,可是……想起来,也没有以前那么快活。”
以前……咱们四个人联袂行走江湖,那是何等逍遥。大隋朝风起云涌,‘太虚四子’不说有好大的名头,只在这附近四州,还是人人仰慕的。虽说你不属咱们太虚一脉,可我们三个可从不未把你当外人。呵呵,那些年,还真是年轻啊,大家都还抢着……”
明风及时的轻咳一声,打断了天阳的话。天阳真人老脸一红,又恍如未闻般继续说道:“说起来你和二师弟是最先认识的,不过他是个胡人,也不太懂咱们中原人的心思,只是一股脑的要做他的圣教事业,把拦路石都搬走。唉,他和我只是挂名师兄弟,虽有义,但道不同,在天阳山上时,一直没见他怎么笑过,每日里只是盘算琢磨。后来行走江湖,每日里也都是忙于和那些拜火教的徒子徒孙联系。再后来他下山而去,也是奔波操劳,可算是苦了一世,累了一世了。”
“他……现在还好吗?”
“天罡?他后来负气出走,一半是为了他那个圣教召唤,另一半也是因为天性的缘故。听人说,他回到了波斯国,成了国中的大法师什么的,倒是富贵了,但那波斯蛮国僻处一隅,人口不过百万,还是有权力倾轧机关陷阱,步步维艰啊。前不久他回到这里,把我一直想要的‘火眼之术’传了给我,我也答应将‘太虚仙道’传给他最喜爱的崔猛,唉,可惜啊,若是他能皈依道脉,保不定修为能较我更高,可惜猛儿难以清心静气,太虚一脉难有传人啊。”
“那……天性呢?”
“这小子!他还能怎么样?天罡走了后,他不久也走了,说看不惯我,我……贫道还不待见他呢!其实大家都知道,都是因为……唉,不说了。他下山后,仍是天天蛊惑众生,说什么人生苦短,要全依本性而为。后来听人说,他仍是那副德行,为老不尊,在外面到处浪,恐怕一点点修为也都荒废得精光了。若不是我代师收的他,如果师尊还在,也得被他活生生气死。”
“太虚子?已经飞升了?”
“什么飞升?这世上真有神仙?别哄自己了!若有神仙,见了我现在这样子,恐怕也得降下天雷来惩罚我……唉,师尊独上昆仑,说要精研仙道,已经四十年了,四十个春夏秋冬,只怕已经在哪里坐化了。”
“神仙之道,虽然渺茫,但不正是我等修道的毕生念想吗?”
“投入师尊门下之初,我也是这般想的,凡人如同蝼蚁,一生匆匆而过,就算是强身健体能活百年,迟早也要再入骷髅队里。可这么多年来,越是修炼,我越是杂念横生,各种真经里记载神仙之事,哪里有亲眼见过的?多是附会之说。从大隋到大唐,中间流寇肆虐,万民惨遭荼毒,食不裹腹尸横遍野时,何曾有一个半个神仙出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