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爷一走就是半年,再回来时已是瑞雪飘飞的旧历除夕。
这半年里,白少爷在省城根本无心读书,只把大好光阴和学问精力用来倾诉儿女情长,每月总有五六封快邮信函寄到凤鸣城来,常搅得玉钏心神不定。玉钏开初并不能把白少爷情意绵绵的信函都看下来,只好央求刘小凤读给她听。刘小凤给她读信,便也读了白少爷的心,把她和白少爷的秘密全知晓了,且老拿白少爷信中的话和她开玩笑。玉钏渐感不安,遂把《三字经》、《百家姓》和国语课本都好好学了一遭,才渐渐把刘小凤这拐杖甩了。其后竟也能给白少爷回复些短信,述道些关切思念的话语。
为将来计,玉钏也多出了一份心眼,开始积攒钱财,但凡接客总要使出各样手段讨些私房,光从商会赵会长手里就弄了不下五百块。
赵会长是当年最早看上玉钏的老客之一,本是想为玉钏破身的,只因为当时周团副的霸道,才退让了。周团副的队伍败走以后,赵会长便时不时地到玉钏这来,听玉钏弹琴唱歌,精神头好时,也在玉钏房里过夜。
玉钏认为,赵会长这小老头倒不坏,说话和和气气,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最要紧的是:小老头很是有钱,独自开着两家货栈,外带一个通达三省的荣记票号,很多生意也在观春楼里谈。
赵会长对玉钏算是不错,每回点了玉钏的牌,对玉钏总是很依从的。玉钏说要啥,老头儿总是连连答应,虽不一定全都兑现,大部分还是兑了现的。老头儿老了,便没了年轻后生的急躁心性,有时玉钏简慢一些,也并不怎么计较。若见到玉钏脸色不好,更是赔着小心。
后来处得久了,玉钏才知道,这老头儿实在是挺怪的,喜欢女人骂他,打他,捉弄他,不把他当人待。头一次露出这怪癖,是在白少爷走后没多久。这怪癖真让玉钏吓了一跳。那夜,老头儿脱了她的衣服,却一反常态,不往她身上扑,反央求着要她往自己身上骑。过后,老头儿又拿出一条拴狗的绳,让她把自己的脖子拴住,牵着在房里溜,还给了她一根藤条,让她在自己屁股上狠狠抽。
玉钏哪下得了手?
老头儿便说:“你狠狠抽我一下,我给一块钱哩。”
玉钏对老头儿并不恨,真不想抽,可一听说老头儿愿意为挨抽付钱,这才看在大洋的份上下手抽了,轻轻的,做戏一般。
老头儿却叫:“不算,不算,要下力!”
玉钏只得下力抽,只把赵会长当做郑刘氏和多哥。赵会长被抽得像狗一样在房里乱爬,最后竟是心满意足,捂着被抽伤的屁股回去了……
后来就习惯了,拿住会长老头儿这贱癖,一点点从老头儿口袋里掏钱。把老头儿当狗溜,收溜狗的钱,打老头儿一个耳光,收一个耳光的力气钱,还和老头儿言明了:若是万一闪了腰,还得要老头儿出慰劳费的。门一关,玉钏再不把老头儿当人待,让老头儿叫她姑奶奶,拽着老头儿的小辫,把老头儿往自己腿裆按……
有时受了郑刘氏和别的嫖客的欺辱,玉钏真还希望老头儿能来一回,让她一边赚着老头儿的钱,一边再把肚里的怨恨都发泄出来……
然而,不知咋的,玉钏那时就觉着自己以后势必要和这花钱买罪受的老头儿生出点什么事,是什么事她不知道,反正觉着会有事。那夜,玉钏就做了个怪梦,梦见老头儿的大耳朵被割了,血淋淋地在地上跳,老头儿哭喊着捉寻自己的耳朵。
醒来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看看身边老头儿的耳朵还在,方翻转身重又睡了过去……
那阵子,山里的匪患已闹得蛮凶了,原来盘踞黑龙沟的巨匪徐福海,把老营移到了拒马峡,被孙旅长打跑的李司令的兵马,也有不少投了徐福海。除夕前后,凤鸣城四处传讲着徐福海,都说那徐福海的杆子弟兄要到凤鸣城里过大年。孙旅长紧张了,城头支起大炮,重兵屯于南郊山口,还派了人马上街巡夜。徐福海却没到凤鸣城里过大年,只把城外的张营镇抢了一通,便没了动静。这年过得还算祥和……
大年前后,白少爷从省城回来了。一回来就跑到观春楼找玉钏,搂着玉钏说,真是想死人了,白日黑里眼一闭就能见着玉钏,因此,省上的学就不想再上下去了,只盼着能和玉钏终日厮守。
玉钏劝道:“省上的学还是得上,一辈子早着呢,总得有点本事。”
白少爷说:“要上就一同去上,在省上租间房,一边上学一边厮守着过日子。”
玉钏笑道:“这么上学只怕学不好哩。”
白少爷却不管,指天发誓要先给玉钏赎身,而后同去省城。
刘小凤看得真不错,这白少爷和当年的周团副就是不一样,说了就做,真就和郑刘氏说了,要为玉钏赎身,问郑刘氏要多少钱?
郑刘氏颇感突然,愣了好半天方才应付说:“这……这账得好好算一下哩!”
又过了几天,白少爷把玉钏扯着,三照面对郑刘氏说:“郑妈妈,有啥账,咱这会儿就当面算清爽吧!反正我白某是想定了要玉钏做我的太太。玉钏早晚都得从观春楼走出去的,与其晚走,闹出怨恨走,倒不如现在走才好。郑妈妈,你说是不是?”
郑刘氏不回答,反问道:“少东家,你……你真想好了?”
白少爷点点头:“我想好了——打从一见玉钏的面就想好了。我……我再不能让玉钏在观春楼受折磨了……”
郑刘氏见白少爷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不得不认真了,便做出大度的样子,抚着玉钏的肩头道:“哟,瞧你少东家说的,倒好像妈妈我往日亏待了玉钏似的,你让玉钏说,我郑刘氏对她怎样?你少东家盼着玉钏好,我不也是盼着玉钏好么。只要你们日后能好生过日子,白头偕老,比孝敬我个万儿八千的还强呢。我怕只怕你少东家今日图个新鲜,把俺玉钏赎出去,日后呀,哼!”
玉钏冷冷看了郑刘氏一眼道:“日后就是白少爷把我吃了,也与你无关。”
郑刘氏怔了一下,转而笑道:“那好,那好——那咱算账就是!”
当下,郑刘氏把账算了,说是当初买来花了三百三,算上几年的利便是八百二,饭钱、房钱不多算,也打个八百二,就是一千六百外四十。教习琴棋书画,如聘琴师画师,每年必得千儿八百,一千不算,就算八百,三年也得两千四。女儿般疼她一场,孝敬的心意总得有,不多要,千儿八百得给吧?这一齐头也就是五千外四十了。四十再不算,共计五千整。
这账把白少爷和玉钏都算得目瞪口呆。
白少爷自从存了为玉钏赎身的心,在省上省吃俭用,加上替老爹在省城收账私下里贪匿一些,总共也就积了一千多块,加上玉钏的私房,总计不到两千,连半个人也赎不下。
白少爷这就急了眼,对郑刘氏道:“你那账算的不对,你……你没把玉钏卖身的血泪钱算进去呢!”
郑刘氏脸皮一拉多长:“你要赎人,这账自然得由我来算。倘或是我想卖人,这账才能由得你来算呢!你嫌钱多,不赎就是,和我急个啥!”
白少爷气短半截,看着玉钏,不知如何是好。
郑刘氏却又笑了,拍着白少爷的肩头说:“其实,区区五千块你白少爷也不是拿不出来嘛,你家那老盛昌不也值个万儿八千么?这就要看你对玉钏有没有一份真心了。你要真没这份真心,早做退步也罢……”
白少爷抹着一头冷汗,呐呐道:“为……为玉钏赎身的事,我……我爹不……不知道。”
郑刘氏手一扬,极是轻松地说:“那就和你爹说去呗,——这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
白少爷头直摇:“这……这事不能和我爹说,我……我爹也不……不会答应的。”
郑刘氏笑了笑,拖着长腔道:“那,咱们只好从长计议了。反正你放心,啥时把五千块送来,我啥时让玉钏跟你走,我不会把说出的话再吞回的。”
虽说赎身未成,也还算有了希望。
玉钏在对郑刘氏恼恨之余,竟一天天活得充实了,总觉着自己走出观春楼只是个时日问题。她和白少爷合计过了,两边都省着点,再设法从白少爷家的老盛昌扒搂点,有个年把光景,也许便能圆就好梦了。
没料到,这梦不几日就被郑刘氏和白少爷的爹合伙给破了。郑刘氏占着玉钏这棵摇钱树岂肯轻易撒手?莫说五千,就算再加个五千她也不愿卖的。于是,郑刘氏便去了老盛昌,装作无意的样子向白掌柜道喜。郑刘氏先夸白少爷是难得的多情男人,知道怜香惜玉,又说玉钏也值得白少爷疼惜,虽说沦入风尘,却是少有的美人,日后从良进了他们白家,老掌柜可是有福好享了。
白掌柜很吃惊,当晚就把白少爷叫来问。
这一问便问出了事端。白少爷坦承不讳,一口咬定玉钏不同于一般风尘女子,不光是美丽,人也好,心性不俗,为她花上五千是值得的。
白掌柜大怒,拍着桌子骂道:“你这逆子,竟有几个五千,敢放这轻巧屁!”
白少爷争辩说:“我如今自然是一个五千也没有的——若要有,早已把玉钏赎回来了。日后却说不定,没准我就能赚上十万、二十万呢!”
白掌柜“哼”了一声:“谢天谢地,你要真有个十万、二十万,老子也就懒得管你了,你就是娶个皇上的金枝玉叶也由你。可你现在并没有钱……”
白少爷马上接过父亲的话头道:“正因为现在我还没有钱,所以,才得和您老商量,——就算我这做儿的先借你五千,日后加倍还你……”
白掌柜吼道:“做梦!老子供你上学,供你吃喝,还要供你养*?想得美!我今日把话说在这里,听也在你,不听也在你:从今以后你若是再往观春楼跑,我就算没你这个儿子!”
白少爷也火了:“那又怎么样?离了你,我也能活下去的!”
白掌柜气疯了,哆嗦着手,打了白少爷一个耳光:“混账,你……你这是忤逆不孝!老子要到官府告你!忤逆不孝乃不赦之罪!”
白少爷挨了耳光自感受了人格的污辱,直起脖子叫:“你当如今还是封建时代,皇上老儿还坐着龙庭吗?早不是了!今日是中华民国,五族共和,自由平等,恋爱也是自由的!你认我这个儿子也好,不认我这个儿子也好,我都要娶那玉钏为妻的。你不给我钱,我就自己慢慢攒,攒够了就给玉钏赎身,哪怕等白了头也情愿。”
白掌柜呆了,再不知道该咋样对付面前这个拉不回头的儿子……
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白掌柜以为儿子大了,该成家了,便托人做媒,为儿子说了一门亲。姑娘是本城张老秀才的独女,模样倒也生得不错,只可惜裹了双小脚,眼下不时兴了。白少爷不要。白掌柜又寻了茶楼刘掌柜的二丫头,是天足。白少爷依旧不要。白掌柜还要尽心尽意寻下去,白少爷硬把老爷子拦住了,明确说,纵然给个天仙也不要,只要观春楼里的玉钏……
这便难了。老掌柜一日多喝了两盅,借着酒兴和白少爷说:“儿呀,我不是看重那五千块钱,我就你这么个独生儿子,莫说五千,真干正事,五万也舍得给你。只是娶妻不同于风月场中的玩耍,不能光看脸儿漂亮,更不能由着一时的兴趣……”
白少爷道:“我不是一时的兴趣,确是和玉钏产生了爱情,难舍难分。”
老掌柜摇了摇头:“莫把话说得那么死,你老子也是从年轻那会儿过来的,也被不少坏女人迷过心。”
白少爷认真道:“玉钏可不是坏女人哩。”
白掌柜问:“好女人能进观春楼?”
白少爷伤心地道:“正……正因为观春楼不好,我……我才得赎她出来。”
白掌柜又说:“就算有五千块,人家郑刘氏就愿把玉钏放了?怕也没这么容易吧!”
白少爷很有信心地道:“郑刘氏答应的,自然不会赖账。”
白掌柜苦苦一笑:“也好,你且再去谈谈,人家真就同意,我……我便给你五千,遂了你这心愿。”
白少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真?”
白掌柜点点头:“自然当真——只是,我也得把话说在前头:如若郑刘氏不同意,你须立马回省上续学,而且,日后再不得和玉钏来往!”
白少爷应了,真以为自己拗过了老爹,兴冲冲地连夜闯进观春楼,给玉钏报喜。
玉钏没听完,就扑到白少爷怀里哭了。一边哭,玉钏一边说:“你……你别呆了,你爹早到观春楼来过了,白……白送了郑刘氏五百块钱,要她回绝你,让你从此死了这份心,再……再不到我这里来……”
白少爷不信:“你……你听谁说的?”
玉钏抚弄着白少爷的肩头道:“听刘小凤说的。”
白少爷又气又恼,差点儿昏过去。
玉钏抹着泪又说:“这……这一手咱早就该料到的,——郑刘氏和你爹哪会依着咱?他们必得使坏。我想过了,事到如今,咱……咱只有一个法子了……”
白少爷问:“啥法子?”
玉钏说:“私奔。”
白少爷眼睛一亮:“奔哪?”
玉钏胸有成竹说:“自然是奔省上了。”
白少爷转忧为喜:“好,好,玉钏,你……你说哪日走,咱们便哪日走!”
玉钏想了想:“却也不能急的,为保万全,咱得有个具体的筹划。”
白少爷点点头:“对的,是得有个具体筹划——咋个筹划,你也说说。”
玉钏说:“你先去省上,谋个官差,找下住处,然后再来带我。我呢,这段日子就做出一副安分的样子,哄着郑刘氏和你爹,一边也做些准备。”
白少爷认可了:“行,也只能这样了。”
玉钏又嘱咐说:“你不必去和郑刘氏谈了,只对你爹说思谋开了,要去省上就是。”
白少爷连连点头道:“我听你的,都听你的。明日就回省上。学是不上了,单去求职——我有一个好友在省上国小做教员,让他引荐一下,或许也能去国小教书的……”
二人谋划完毕,依依惜别,免不了又一场和泪相嘱。
分手时,玉钏把手中的现洋首饰,包括缝在腰带中周团副当年送的一副金耳坠,全给了白少爷,要白少爷用它买房谋职。
白少爷坚持不要。
玉钏生了气,说:“你原本不胖,就甭愣充胖了,这现洋首饰你带上,我只盼你早一天来接我,比啥都强!”
白少爷这才哆嗦着手接了,接后再不忍多看玉钏一眼,转身就走。
……
白少爷一走就是三个月,再无一封快邮信函寄来。
玉钏等得真焦心。
到得五月头上,终于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来了,带来了白少爷的一封信,说是白先生嘱托的,让他把信亲手交给她。信上说,房已买了,是两间东屋,家具也办了些,大都是二手货,新的买不起。求职更是不易,费了不少精力,花了不少时间,还请了三次酒席,才得以在第三国小教修身。因刚谋上职,不便告假,只得再请玉钏等些时日。信的末尾,白少爷又说,买房谋职花费颇巨,以致囊中羞涩,连酒都不再喝了……
玉钏不知囊中羞涩是啥意思。
学生便道:“是没钱的意思。”
玉钏点点头,二话没说就到刘小凤屋里借钱。
刘小凤往日替玉钏读过不少白少爷的信,知道玉钏迟早要随白少爷飞走,也真心盼着玉钏能和白少爷一起飞走,心照不宣把钱给了玉钏,还给了玉钏一只约有半两重的金镏子。玉钏过意不去,再三对刘小凤说,日后定当加三分利把钱还来。
刘小凤笑着摆手道:“还啥呀,就算我这姐姐送你和白少爷的喜钱吧!”
玉钏跪下要给刘小凤磕头。
刘小凤把玉钏硬拉了起来,只说日后过上了好日子,别忘了观春楼还有这么个苦命的姐姐就行。
玉钏真诚道:“这是再也忘不了的……”
回到自己房里,玉钏把钱和金镏子全给了那个学生,又哆嗦着心问:“你……你们白先生可……可还捎了啥话没有?”
学生这才俯在玉钏耳旁低声道:“白先生说,两个月后的暑假就来接你。”
玉钏欣然笑着,点了点头:“这——这就对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