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一见玉环就想笑,后来玉环绷着脸和她谈从良的事,就更想笑了。是个下午,天怪闷的,老六先觉着热,后又觉着浑身发酸,便懒散得很,在床上吃罢饭,连像样的衣服都没穿,就和不请自到的玉环谈上了。玉环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老六高高跷着腿,坐在玉环对过的茶几上。玉环说话时,老六就一粒接一粒地吃瓜子,还把穿着玻璃丝洋袜、挂着绣花拖鞋的脚,不时地在玉环面前摇来晃去,连半截红裤衩都露了出来。
这引起了玉环深深的厌恶。
玉环忍着气,还是把要说的话说完了,说到为父复仇时,鼻子还酸了一下。老六也就是在她述说复仇计划的当儿,腿脚停止了晃动,收敛笑容认真听了几句,过后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了。
玉环毕竟是百顺的姐姐,老六对玉环还算是好的,老想笑,终是没笑的,还唤茶房为玉环泡了茶。凭心而论,老六那日不想怠慢玉环,甚至还想讨玉环的好。老六见玉环说到后来没了精神,就端出烟盘说:“姐,你歇歇,抽几口提提神吧。”
玉环摇头道:“我从不用这玩意。”
老六怂恿道:“好吸着哩,香喷喷的,全是最好的货了,不是姐姐你来,我还舍不得拿呢!”
玉环说:“那你吸吧,吸完告诉我,你是咋想的?”
老六就去吸烟,泥也似的曲在床上,红红的小嘴对着烟灯叭哒个没完。好容易等老六吸完了烟,大半个时辰已过去了。
老六起身时,俨然换了个人,眼亮了,脸色也好看多了,浑身的懒散劲全没了。
玉环觉着怪稀奇的,就问老六道:“这大烟真提神么?”
老六嘴一撇:“那还有假!不信你也试试!”
玉环不愿去试,只问:“你们也让百顺抽么?”
老六道:“是百顺自己要抽。原先还好,一回一钱就打住了,现在不得了了,攥上枪一次能干掉两钱多、三钱,不瞒姐说,再这么下去,我都供不了他了。”
玉环不由暗暗叫苦,心道:自己是来晚了,早知百顺抽大烟会抽到这地步,真该早些来的。早到这来一下,早和老五、老六谈谈,情况或许会好些。就算不能完全阻止住百顺的堕落,至少他大烟不会抽得这么凶。玉环相信,大烟必是老五、老六诱着百顺吸的,只是到后来,百顺吸得凶了,老五、老六供不起了,才生出了后悔之心。
老五、老六都不是东西。
尽管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说,强压着一肚子气,玉环再次对老六道:“你和百顺都不能这么下去了,我不知你想定了没有?若想定了,就给我个话,我回去后也再想想,看究竟是为你,还是为老五赎身。百顺既看中了你们,我想拦也拦不了,倒不如成全了你们。”
老六这才笑了起来:“姐呀,你咋这么顶真?人咋着不是一辈子?我觉着在小白楼就挺好的。”
玉环一愣:“这是真心话么?”
老六点点头:“是真心话,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再骗姐姐就不好意思了。我和老五不同,三年前就被人赎过的。赎出去后还真过不来,就又跑到小白楼来了。”
玉环不相信世上还有这种人:“那……那你真不想让我赎了?”
老六道:“我是自由身,根本用不着谁来赎。我要随百顺去过安静日子,任谁也管不着。可我喜欢和百顺玩,却压根没想过要和他一起过日子,姐,你不知道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有多烦!哪能像在这,想睡到啥时睡到啥时!想和谁好和谁好!”
玉环大有受了捉弄的感觉,既失望又生气,不知该说啥。
老六却又说:“这世上像样的男人也少见,我至今还没碰上呢,就是想再次从良也没个主。”
玉环起身道:“那算我没说。只是你既没有和百顺真心相好的意思,日后就甭缠着百顺了。”
老六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和百顺是真心好的,我比老五对百顺好,不信你问百顺去。”
玉环道:“我不用问谁了,我的眼还没瞎,耳朵也没聋。”说着,已向门口走。
老六在背后说了句:“你那眼啥也没看清。”
玉环在门口转过身:“我没看清?”
老六慢慢走到玉环身后:“你没看清百顺,也没看清老五,百顺这辈子也成不了你想指望的人,闹不好,他会杀你。老五更帮不上你的忙,她要守着百顺过日子,咋也不会让百顺去冒险复仇的。所以,我劝你甭白费心了,一切听其自然吧!”
玉环不愿再听老六的废话,抬腿走了。回去就和百顺说,这老六不是东西,对你没真心。百顺不信,就到老六那问。老六还算老实,把和玉环说过的话,又对百顺说了一遍,叫百顺再别来找她,让百顺死了心。
然而,老六和百顺总算好了一场,分手终有些恋恋不舍。老六先哭了,引得百顺也哭了。两人泪水涟涟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饭后又在老六房里温存了一番。临别,老六送了只银壳怀表给百顺,对百顺说:“你姐不容易,你得听她的,就是真和老五结了婚,也得听她的,切不可事事听老五的。不是我说老五的坏话,她这人心眼小,又缺点侠义心肠,你老听她的,这辈子都成不了真男人。”
百顺道:“我不是男人,还会是女人么?”
老六叹了口气说:“你算啥男人?我看还不如我这个女人呢!我一直把你当个可心的玩意玩,你都看不出?”
百顺道:“咋看不出?可你对我好,我乐意。”
老六说:“你没出息,不如你姐一个渣。你别以为长个就算男人了,你不算,就是你姐不来,我早晚也得甩了你的。”
百顺为讨玉环的好,把老六这话又说给玉环听了。玉环觉着很奇怪,她实在弄不懂这老六算是什么人?老六说给百顺的话,都是她早想说的,只因她是姐,说不出口,而老六竟说了,竟在和百顺分手时说了,真不知是啥意思?
玉环这才对老六有了些好感。
也仅仅是好感而已。老六不愿过良家妇女的日子,一切就无从谈起了,玉环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老五。
和老五是约出去谈的,谈得不错。
老五不像老六那么放肆,在玉环面前是很拘谨的,一见面又为上次酒桌上的失礼向玉环赔不是,直怨自己没规矩。玉环说话时,她就认真听,还为玉环打扇子。因是来见玉环,又是谈从良的事,老五的打扮也恰如其分,没了上回吃酒时的妖冶,这很让玉环高兴。
玉环问:“从良后,你能和百顺好生过日子么?”
老五瞅着自己的脚尖说:“能的,姐姐不能为百顺做的事,我都能替百顺做。”
玉环点点头,又问:“百顺的身世你知道么?”
老五说:“知道的。”
“他爹咋被杀的,你也知道么?”
“百顺说过,说是他九岁那年的事,在一个火车站。”
“溪河车站”。
“对,是溪河车站。就是现今这个张天帅杀的。”
“你若做了百顺的媳妇,对这事会咋想?”
“姐,你咋想?”
“我问你呢。”
老五道:“你做姐的咋想,我就咋想呗!”
玉环说:“你或许知道,我是想为父报仇的。你得和我一个心扶持百顺,得把他扶持得像个男人。”
老五连连点头:“那是的,我自然会和姐姐一心来做的。百顺过去被老六教得太不像样子了,几乎弄成了软蛋。姐你不知道,有一回老六把自己的脏裤衩套到百顺头上,百顺还笑哩。”
玉环直觉着恶心,想打断老五的话头,可看老五是一副真诚的样子,就忍住了。
老五又说:“只要百顺脱离了老六,咱姐妹俩一个心,自然能让百顺出息。”
玉环点点头,和老五又说了些别的事,最后道:“今个就这样吧,我回去再想想,你回去也再想想,都想好了,我就去找你干爹正式谈赎身的事。”
老五说:“我不要再想了,你就是不给我赎身,我也要自己赎的,我不能在小白楼呆一辈子,我打从破身那日就想从良。”
玉环虽是对老五印象不错,对谈话也很满意,可不知咋的,总感到哪里不对劲。老五过分的顺从,让她起了疑。对老五的话,她总不放心,就找方营长商量。方营长来了,玉环又发现,自己是无法和方营长商量的。方营长全然不知她的复仇计划,只怕她一说,没能从方营长那里讨来主意,倒先吓跑了方营长。
就像百顺甩不开老五、老六一样,如今玉环也甩不开方营长了。玉环想,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真正恋上了方营长,有了同样的感受,才不嫌老五、老六的下贱,才如此这般的成全了弟弟。可她成全弟弟,又有谁来成全她呢?真是天知道!
玉环心头真苦。
方营长应约而来,来到后见玉环啥话不说,又愁眉不展,心下有了几分惶惑,便担心是那小白楼的事被玉环知道了。汤副旅长到省城后,百顺和汤成花钱都不方便了,可俩小子偏又要斗蛐蛐,且老是斗输,就找他借钱。昨天百顺又借钱,他正巧打麻将输了个精光,没钱给百顺,百顺是很失望的。因此方营长就想,百顺会不会生气?生气后会不会在玉环面前告密?
在玉环面前很小心地坐下,先扯了扯老长官汤副旅长的情况,问老长官在省城可过得惯?问玉环可陪老长官四处走走?还自告奋勇道,老长官当年也是岳大江的上司,他抽空必得陪老长官到岳大江的守城司令部走走的。
玉环说:“岳司令那已去过了——先是岳司令来,后又派副官把他接了去,还送了不少东西。”
方营长说:“这么说,老岳还不错,算讲交情的。”
后来就没话了。
方营长说:“那咱去吃饭吧?还去老来顺。”
玉环应了,和方营长一路向老来顺走,走在路上不住地想:是不是干脆和方营长挑明了说?把为父复仇作为结婚的前提条件亮出来?同时也把自己对老五的疑惑端到桌面上,让方营长定夺?可一直到进了老来顺,还是没敢说,怕这话一说,一顿饭就吃不安生了。
方营长心里怯着,也没多少话说,最后进了老来顺大门,方营长一摸口袋,想起钱早已输完了,才红着脸说了句:“坏了,我他妈忘了带钱……”
玉环笑笑:“我有,也该我请你一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