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们的突围战,官军的剿匪战,当晚打响了。约摸是在头更时分打响的。枪炮声连天接地,在凤鸣城里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说是看到了周旅长,周旅长骑着匹绝无杂毛的白龙马,疾驰出了凤鸣城,亲临火线,还亲手开了炮。又有人道,周旅长出城骑的是大红马,红得如血似火,像驾着一团祥云在飞,祥云在李圩子一落下,圩北的几十门炮没人拉炮栓,就自动射出了成百上千发炮弹,把李圩子按入一片火海之中。
枪炮声响了整整一夜,凤鸣城中的百姓便整整谈论了一夜。
谈周旅长和当年那个孙旅长的不同,多数人都夸周旅长好,真就安国保民哩!说声剿匪就动真格的,不像那孙旅长,干打雷不下雨,还借着剿匪的由头祸害百姓。
听城外枪炮声响得激烈,又有人忧心:这仗只怕打大了,徐福海那匪原不说要编一个团么?一个团该有多少人马?总得上千号吧?!这上千号人能那么好打?!若是打不掉,日后匪们还不血洗凤鸣城?!于是,一些有钱人家又连夜给关二爷烧香,求关二爷保佑周旅长和他的官军,这回务必把徐福海们全轰掉,可别留点渣儿。
赵会长家三个太太,平日里你争我斗,这夜好了,不斗了,都跪在关二爷面前为同一愿望祷告。她们都清楚,匪们只要留下了渣儿,最先倒霉的定是她们共同拥有的赵会长,她们的赵会长剿匪最起劲,匪渣儿逮着机会还不把赵会长活撕了!
往天以为这老东西死了会有家业好分,如今不成了,老东西要把家业全留给自己的侄子,她们自然不想老东西死了。
白掌柜也在烧香,为官军祝福。自老盛昌和观春楼一同被烧,白掌柜既恨儿子又恨匪,认定匪是因儿子恋着玉钏才放火报复的。自那以后,真就不要这独儿子了,一门心思想剿匪,只要一听说谁要剿匪,立马帮赵会长筹钱。
今个儿周旅长真去剿了,白掌柜喜得泪都出来了。知道儿子还死恋着玉钏,这时也不管了,看着儿子三次进山,并不阻拦,心想,只要剿掉山匪,儿子把那小*弄回来做太太,也比整日被匪搅得心惊肉跳好。
枪炮声在三更时分响得最烈,满城又传那炮是匪们打的,说那匪不是千把号,却是两千号哩!败走的孙旅长也在匪队里,带过去八门炮,还有三十架连珠枪。
有人传得更玄,说这本不是剿匪,倒是匪剿官军,官军上了匪的当,被匪包围了,周旅长吃了徐福海一炮,浑身是血落马而逃,时下正在教堂洋医院里救着,没准要完。且云,徐福海已发下话了,要把城中家有百块老洋底子的主都杀绝户。
有钱人家便慌了,三五成群到东关教堂去问,可见着浑身是血的周旅长?一问没有,才宽了心。宽了心,仍不敢去睡,一边把香火烧得更旺,一边把能藏起的细软藏起来,都心照不宣地认定,凡事往坏处想总没大错,万一倒过头来,徐福海那匪伙着孙旅长真把周旅长剿了,也是不怕的……
东方微明,先是无了炮声,后又无了枪声。
待日头升到两竿上,周旅长的队伍回城了。
满城百姓这才知道官军大胜而归,山中巨匪徐福海血淋淋的人头被一个官兵赫然挑在枪上。官军队伍进南城门的时候,周旅长下令,将徐福海的人头挂到城门上。当着人山人海的围观者,几个官军弟兄踩着木梯子,把徐福海的人头挂到了离城门头一丈多高的地方。
官军出城时没多少人见着周旅长,凯旋之际都见着周旅长了。
周旅长骑的既不是白龙马,也不是大红马,偏是匹高头青鬃马,搂在马上的还有个小娘们。
有人认了出来,说那小娘们不就是当年观春楼的红妮儿玉钏么?
人群中一片惊叫:“是哩!是哩!”
“真是奇了,被匪绑去这两年多,竟还没被糟踏死!”
“也亏得周旅长救了她,要不,迟早总得死在匪手上!”
“嘿,这玉钏咋这么俊?!莫非真不是人间凡品?”
因为玉钏,围在城里大街两旁的绅耆们,都不约而同地忆起了昔日的好时光,益发高兴起来,当下就有不少绅耆私下合计,说是平了匪患,城中安泰,这回观春楼真要重修了,偌大个凤鸣城,没个这样消魂的好去处,还能算个城么?!就算周旅长反对也得修。周旅长和那匪性的孙旅长不同,体恤民情民意哩!
到了镇守使署大门口,周旅长在一片森严的口令声中勒住座下的青鬃马,而后,让几个卫兵、副官帮着,轻轻将玉钏携下马来。
早就等在署中的赵会长和白少爷,忙跑过来,拖着哭腔唤玉钏。
玉钏只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将眼皮沉沉合上了。
白少爷要往玉钏身上扑。
周旅长马鞭一扬,让身边的卫兵把白少爷拦下了。
白少爷道:“周旅长,你……你不是说定了把玉钏还……还我的么?难……难道要赖账不成?!”
周旅长睁着血红的眼,一声大吼:“滚!给老子滚远些!”
赵会长和白少爷这才注意到周旅长脸色很难看,全无打了胜仗的得意,倒像刚刚出殡归来。
赵会长用眼角瞟了瞟白少爷,示意白少爷别胡来。
白少爷偏不理会,一把扯住周旅长手中的马鞭,益发急迫地道:“你……你答应过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周旅长猛然夺过马鞭,举鞭对白少爷要抽。
赵会长上前抓住了周旅长的手,连声道:“息怒!息怒!”
周旅长仍是气哼哼的:“这混账只顾自己!”
赵会长马上盯了白少爷一眼,说:“你也是,周旅长和弟兄们这一仗打得容易么?你一句感激话没说,只冲着周旅长要人,就——就好意思?!”
白少爷明白了,“扑通”跪下,对着周旅长连磕三个响头,才又涕泪交加道:“周旅长,您老救出了玉钏,您……您老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我姓白的永世不忘。今日我只求您老把玉钏还我……”
周旅长未待白少爷说完,手一挥,命令两个卫兵把白少爷拉走。
白少爷赖在地上不起。还伸出双手去抱周旅长的腿。
周旅长这才用马鞭点着白少爷的额头道:“你起来,给我滚,三天之后再来找我。如果玉钏愿跟你走,老子送盘缠让你们一起走。她若是不愿意,你就自此给我死了这份心!”
白少爷惊喜地问:“当真?”
周旅长点点头。
白少爷站了起来:“那我现在就和玉钏说几句话。”
周旅长甩手就是一鞭:“你……你咋这么混账?看不见玉钏如今是啥样子么?在匪手上这几年是好过的么?你……你就不能让她静静心!”
白少爷不知是被周旅长的话说服了,还是被周旅长手上的马鞭说服了,再没挣扎,乖乖随那两个卫兵走了。
白少爷走后,周旅长马上叫人把玉钏抬去找医官,并下了死命令:两天之内不准任何人打搅,玉钏要啥给啥,要咋着就咋着。又说,玉钏的话就是他的命令,违抗者军法从事。
到署内坐下,周旅长才对赵会长谈起了昨晚的激战。
周旅长感慨万端,说是徐福海不愧是条英雄好汉,凭五十来杆破枪,几百把大刀,竟打得这么顽强,竟敢和大炮、连珠枪并两个团的官兵硬拼,还梦想突出去。
赵会长小心地奉承说:“可……可有你周旅长的指挥,这仗咱终是胜了!”
周旅长叹道:“是胜了,可打得太苦……太苦,比打孙旅长还苦。打孙旅长,因为有城南独立团配合,一次攻城之役,才死伤三百号弟兄。这……这回,你知老子的弟兄死伤多少?”
赵会长不敢说。
周旅长说了:“死伤四百多号哩!死一百多,伤三百多!”
赵会长大惊:“咋会打成这样?莫不是孙旅长的人也混于匪中?”
周旅长摇头道:“不是,只徐福海手下五百杆匪,李圩子有寨堡,攻起来难,这是其一;其二是,匪们宁死不降,除了仗打响前保送玉钏出来的四个小匪,五百匪徒竟无一不做死拼的。弟兄们三次冲进寨子,又三次被匪们的大刀劈了出来。没法子,老子只好把寨子轰平了。”
赵会长问:“徐福海那匪是咋死的?是弟兄们用枪打死的么?”
周旅长道:“不是用枪,是用的炮。”
赵会长一怔:“用炮轰死的?”
周旅长点点头,又补了句:“他配。”
赵会长见周旅长心情太坏,怕再扯下去扯出麻烦,遂道:“旅长歇着吧,老朽和各界绅耆父老合计一下,看明儿个咋给旅长和弟兄们洗尘。”
周旅长摇摇头说:“算了,先等两天吧——玉钏要安歇一下,我……我也要静静心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