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坤没想到被韩渝打击处理过的人居然敢找上门,立马放下电话用对讲机让张平和小龚从趸船上过来守住大门口。
张阿生注意到外面又来了两个公安,并不慌张,甚至有几分得意,捧着大屏幕显示的中文寻呼机看得很专注。
沉如兰见陈子坤去而复返,笑眯眯地问:“陈教导员,有没有联系上韩支队长?”
“你们找他做什么,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没什么事,就是想他了,来看看他。”
“来看看?”
“嗯。”张阿生放下寻呼机,微笑着递上支软中华。
天知道他们来找咸鱼做什么的,陈子坤可不敢抽他的烟,一把推开他胳膊,面无表情地提醒:“张阿生,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严肃点,别跟我嬉皮笑脸!”
“我们很严肃。”
“那先回答我的问题,来找我们韩支做什么。”
刚刚过去的这几年,张阿生脑补过无数次来见那条咸鱼的情景,又怎会害怕,嘿嘿笑道:“我知道这是派出所,你们是公安,公安就是政府。报告政府,我真只是来看看咸鱼的。”
沉如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胳膊,笑骂道:“什么报告政府,这儿是派出所,又不是看守所!”
“一样的,派出所看守所都是政府。”
“你是不是牢饭没吃够,没听陈教导员说么,要严肃点。”
“好好好,严肃点。”
这两口子一唱一和,话中有话。
陈子坤气不打一处来,可他们以前犯过事现在又没犯事,至少没证据显示他们在白龙港派出所辖区犯事,一时间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张阿生,沉如兰,都快十二点了,你们肚子饿不饿?”
“不饿,我们早饭吃的晚。”
“那我们换个问题,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打听到的。”
沉如兰抬头看着墙上的规章制度,感慨地说:“白龙港变化不大,你们单位变化倒不小。滨江港公安局竟然变成了长航分局,这才过去几年,咸鱼都已经做上了副支队长。”
张阿生深有同感,不禁点点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已经六七年了。”
“阿生,要不要去车上拿相机,请陈教导员帮我们拍个照。”
“这儿有什么好拍的,被公安抓去吃官司很光荣吗?”
“也是啊,不拍了。”
看架势真有那么点像是来旅游的,又有点像是来示威来炫耀的。
陈子坤头一次遇上这种事,一时间竟被他们搞懵了。
他们想等就让他们等吧,陈子坤懒得再搭理他们,起身走出接待室去码头食堂吃饭。
下午一点二十七分,韩渝驱车回来了。
陈子坤等候已久,立马迎了上去,赫然发现蒋科也来了。
“陈哥,他们人呢。”
“还在接待室。”
韩渝低声问:“这就是他们的车?”
陈子坤苦笑道:“嗯。”
这算什么事啊,前科人员都敢把车开进派出所,而且很嚣张的停在所长办公室门口!
蒋晓军越想越窝火,冷冷地说:“走,去会会他们。”
三人走进接待室,张阿生两口子下意识站起身,紧盯着韩渝一时间竟忘了开口,因为韩渝的变化太大了,跟印象里的完全对不上号。
“张阿生,沉如兰,你们大老远跑这儿来找韩支做什么?”
“蒋科长……”
“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蒋科长好,蒋科长,抽烟。”
“我以为你们忘了呢。”蒋晓军做了那么多年刑侦科长,又怎会害怕两个前科人员,接过香烟一个屁坐了下来,掏出打火机,不怒自威。
韩渝坐到蒋晓军身边,一边示意他们坐,一边笑问道:“张阿生,听说你找我?”
张阿生犹豫了一下问:“咸鱼?”
“这么多年没见,不认识我了。”
“真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长这么高了,我差点没认出来,抽烟。”
“谢谢,我不会。”韩渝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你们变化也不小,比以前更精神更富态了。沉如兰,孩子多大了,有没有上学?”
终于见着真人!
沉如兰缓过神,急忙坐下笑道:“咸鱼,我以为你会叫我沉姐呢。孩子六岁了,如果留在国内,明年这会儿该上一年级。可我们有前科,尤其阿生,还蹲过大牢。要是在国内上学,同学们肯定会笑话他,所以我们想给孩子换个环境。”
“你们打算出国?”
“嗯,签证都办好了,下个月走。”
“去哪个国家?”
张阿生接过话茬,得意地说:“去加拿大,我们是技术移民。”
人家都说我是咸鱼翻身,看来你们才是真正的咸鱼翻身!
当年被缴获罚没到倾家荡产,这才过去几年,居然如此光鲜,用大哥大、寻呼机,开进口小轿车,马上还要出国。
韩渝觉得很不可思议,回头看了看蒋晓军,不动声色问:“这么说你们是来跟我道别的?”
“算是吧。”
张阿生点上支烟,大发起感慨:“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该探望的亲朋好友都探望了,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们的朋友也都感谢过了,可想想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想来想去想到了你。”
韩渝紧盯着他问:“想到了我?”
“咸鱼,要不是你,我们也用不着吃那么多苦。当然,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有今天。”
“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简直一言难尽。”
“说说,怎么个一言难尽。”
张阿生一连抽了几口烟,一脸歉疚地说:“我还算好,虽然被你们抓了,但在看守所里至少有饭吃。虽然吃得跟猪食差不多,至少不会饿死。
如兰就不一样了,以前做外汇生意的本钱有好多是跟人家借的。听说我们出了事,找不着我都去找如兰。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还怀着孩子,还要到处借钱请律师帮我打官司。”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韩渝腹诽了一句,低声问:“后来呢?”
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沉如兰故作轻松地说:“幸亏我懂点外语,可以挺个大肚子给人家做翻译做导游。但被债主逼债的日子真不好过,人家是过年不敢回家,我是每天都不敢回家,只能东躲XZ的。”
你们是想让我内疚?
韩渝深吸口气,示意她接着说。
“人家去医院生产,我是在我妈家请接生婆接生的。人家坐月子吃这个喝那个的,我坐月子天天喝稀饭。没钱没办法,还没满月就把孩子交给我妈带,出去找翻译和导游的活儿干。”
“再后来呢。”
“再后来阿生出来了,刑满释放的劳改犯找不到工作,想做点小买卖又没本钱,只能到处打零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沉如兰把手机放到一边,接着道:“外面欠几十万,靠做翻译,靠做黑导游,靠打零工赚的那点钱怎么还?我们刚开始想去日本打工,可我们都有桉底,中介公司说不行,走不了劳务输出。后来干脆心一横,把那个小房子卖了,准备偷渡去日本打黑工。”
别人说这话韩渝不一定会相信,但他们说韩渝相信。
首先,他们以前就是混码头的,有门路。
并且,他们确实过得不容易,靠打工确实很难翻身。
再就是出国在东海堪称潮流,有好多东海人去了日本。
张阿生不知道韩渝在想什么,补充道:“就在我们打算坐渔船偷渡的时候,遇到一个以前的朋友,他炒股票发了大财。其实我们早知道炒股票赚钱,可那会儿没本钱,就算有本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股票。
他说买不到股票可以买认购证,每张认购证30元,不用排队,银行柜台都销售,随到随买,供应充足,无限量的。只要舍得放血,买一汽车运回去都成。可有了认购证并不一定就有股票购买权,还得根据认购证发售数量和新股比例摇号抽签,中签率也不公布。我不敢买,担心花冤枉钱。”
沉如兰抬头笑道:“我想着偷渡风险大,万一被抓了怎么办。就算能顺顺利利偷渡到日本也打的是黑工,万一被日本警察抓到了遣返又怎么办。手头上正好有卖房子的钱,干脆赌一把。”
韩渝下意识问:“买股票认购证?”
“嗯,但没敢全押,只买了十万块钱的,要留一半,要留条后路,毕竟有孩子。”
沉如兰笑了笑,接着道:“结果买了就后悔了,毕竟这事跟镜中花水中月差不多,搞不好就打水漂。买了之后的日子是越来越难熬,整天坐立不安,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当时房子卖了没住的地方,带着孩子挤在阿生打工的小窝棚里。
有一天早上,去附近的小馆子买了一碗馄饨给孩子解馋,就在看孩子吃馄饨的当口,旁边的一桌北方人议论说每10份连号的认购证,在黑市上已经卖到了7000多块钱。
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赶紧去交易所打听。没想到一进交易所,还没开口,就有好多人围上来问有没有认购证。我们想着先把本钱赚钱回来,回去拿了100张,跟人家讨价还价,最后卖了13万。”
三十元一张的股票认购证,居然被炒到了一千三百元一张,这钱也太好赚了!
韩渝愣住了,蒋晓军和陈子坤一脸惊愕。
张阿生就喜欢看这帮公安震惊的表情,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是有前科的,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钱拿到手,心里不踏实。还去派出所问管我们那一片的公安,人家说没有不许买卖认购证的规定,应该不算倒买倒卖。”
明白了,你们这是来炫耀来显摆的。
韩渝定定心神,追问道:“再后来呢?”
张阿生笑道:“人家为什么花高价买认购证,不就是为了买股票么,只要能买到股票就能发财。有三千多张认购证,回去商量了下,卖掉一半,把卖认购证的钱留着买股票。后来中签了,买了不少股票,那些股票也都涨了。”
如假包换的小人得志!
蒋晓军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人,若无其事地问:“这么说你们现在是百万富翁?”
“沾政府的光,托小平同志的福,赶上了好时候。”
“既然知道你们为什么还要出国?”
“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们都有前科,我还吃过官司坐过牢,想给孩子换个环境,再说国外确实比国内好。”
“叶兴国呢,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出来之后就去了深正,没联系过我们,我们也联系不上他,不知道他现在过的怎么样。”
张阿生想跟韩渝说的不只是这些,见蒋科长问起叶兴国,又似笑非笑地说:“咸鱼,叶叔当年不是给你们提供过线索么,我打听过,那几个骗了上亿外汇额度的人虽然也被抓了,但到今天都没宣判。”
韩渝下意识问:“是吗?”
倒卖点外汇,多大点事啊。
现在哪个银行门口没有倒卖外汇的,当年也一样!
沉如兰越想越憋屈,看着韩渝道:“真的,不信你们可以去打听。我估计就算判下来,也判不了他们几年。”
韩渝终于搞清楚他们的真正来源,冷冷地问:“你们觉得我们小题大做,觉得自己很冤枉?”
“冤不冤枉都已经这样了,我们吃过的那么多苦,遭过的那么多罪,想找也找不回来。咸鱼,我们来只是想告诉你,做人要凭良心!”
“做人是要凭良心,但更要遵纪守法。”
“法律难道只是为我们制定的?”
“你觉得不公平是吧。”
“难道不是吗?”
“不是。”
“怎么就不是!”
“至少在我们滨江是公平的,当年要是有跟你们一样倒汇套汇的,我们一样会严厉查处。”
看来这两口子依然心存不满。
韩渝一连深吸口了几气,很认真很严肃地说:“你们有这个想法,我很理解,同时也为你们担心。”
张阿生禁不住问:“我们有什么需要你担心的?”
韩渝提醒道:“你们不是想移民加拿大么,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有没有去过,但我去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到了加拿大,你们依然抱着法不责众的想法,或者不把人家的法律当回事,人家可不会给你们留情面。你们曾经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很可能会再来一次,并且很难像在国内这样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