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县城外十八里堡的张员外失眠了半宿,浑浑噩噩到了下半夜,忽然看到粮仓方位火光冲天,吓得小腿肚子抽筋,摸索了半天,终于抓住身旁小翠的手臂,拽着大喊救火。
黑灯瞎火的哪有什么火灾,小翠轻拍老爷的肩膀,哎,老爷这几天心思重,又发癔症了。
入夏以来,蔡县旱情严重,四乡八镇的流民越聚越多,几乎全跑去下邳辅城外,那里水源还算丰富。
光有水也不能活命,饿了数月的流民变成饥民,终于在上个月末,挤破城墙,蜂蛹而入了下邳辅城。
灾民势大,官兵阻挡不了,索性放弃下邳,全部龟缩进了蔡县。
听几位从下邳跑出来的粮商说,下邳完了,这群饿红了眼的灾民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这货亡命之徒不仅抢东西,还吃人!
虽说,下邳距离十八里堡有两百余里,再说了,十八里堡背后就是主城蔡县,在五里桥那儿,县团练局屯兵六千,可张员外就是不放心。
一阵窸窣的穿衣声过后,赵员外迷迷糊糊走出卧室。
门外两位家丁正抱着长枪打着瞌睡,冷不防,张员外咳嗽一声,惊得这二人一身冷汗。
这群家奴除了会浪费粮食,一点警觉性都没有!
搁在平日,老早家规伺候,可现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权当眼不见心不烦吧。
“今晚谁守粮仓?”
“启禀老爷,是咱家二少爷哩。”
老二还算懂事,张员外轻嗯了一声,抖了抖披在身上的短褂,趁着朦胧月色,往粮仓方向走去。
粮仓设在堡垒最高处,四周地势较高,被堡民用青砖和粗木修葺成城垛模样,易守难攻。
一到晚上,十八里堡不敢开明火,生怕招惹什么是非。
三步一岗,众家丁抱着家伙事,懒洋洋瘫卧在垛墙豁口边,一日一餐,搁在谁身上都扛不住。
说起口粮分配,张员外也是无奈,虽说粮仓内屯了不下八百石的粮食,可十八里堡,近千张大口小口嗷嗷待哺,骡马、家禽、生猪......
大灾之后,粮食肯定涨价,到时候官府收粮时,能翻上好几倍价格。
十八里堡唯一大户,张员外一家老小每日都只吃两餐,堡民虽说饿得奄奄一息,但保住命比什么都强,哪还再乞求天天吃上两顿。
相比之下,十八里堡的堡民还算命好,摊上这位精明算计的大户,灾前重金购粮,总算没饿死人,不仅如此,堡民们还憧憬大灾之后,张员外许诺的良田耕地,美美过上一段富庶的生活呢。
就在张员外即将踏上巨大的粮仓大门石台阶之时,忽然,身后传来负责巡夜的根娃的惊呼声。
“老爷,老爷,你快看,那,那是啥哩!”
这孩子一惊一乍的,想吓死人吗。
张员外猛地回头,顺着根娃手指方向瞧去,就站在那里再也无法动弹了。
远处,密密麻麻的火把一片连着一片,星星点点,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爹,咋了?”
厚重的粮仓木门被人推开,从里面闯出十几位粗壮汉子,领头这位白面书生正是张员外家的老二,见自家老爹傻站在那里,不由一问,再往堡垛外看,倒吸一口冷气。
数里外,遍野的流民手持点燃的火把,做半扇状,蜂拥而来,粗略看了一眼,不说上万,七八千总有的。
“快,敲响警戒!”
张家老二一脚踹醒呆若木鸡的根娃,小家伙一个机灵,捞起地上的铁锤,冲着面前悬挂的铜锣拼命捶打起来。
当~当~当......
一时间,堡内百家灯火接二连三亮了起来,在夜色下,人头攒动,男人们粗吼声,女人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孩童啼哭声,鸡飞狗跳声乱做一片。
不一会儿功夫,两百多手持火炬,抓着斧头、镰刀、铡刀、农叉、棍棒的男人们就窜上了十八里堡的堡门垒垛上。
随着流民如潮水般涌来,十八里堡垒头上,一百多家丁、两百多青壮堡民哪见过这阵势,也变得越来越紧张。
流民越来越近,越聚越多,堡岗上的原住民握紧手中各种能用上的家伙,跟堡外数千沉不做声的流民们紧张对持着,一场恶战随时都可能爆发。
就在双方几乎能看到彼此面孔之时,流民堆里,忽然传来一声轰天铳的爆破声,待硝烟在空中弥散,流民开始聚拢正中。
此情此景,令张员外暗暗叫苦,十八里堡墙厚地势高,不怕一盘散沙的流民冲击,就怕这种有组织的有谋略的流民队伍,看来,十八里堡今日在劫难逃。
果不其然,堡门底下,黑影攒动的人流中,大摇大摆走出来三位膀大腰圆,手持精钢大刀的凶人。
为首这位恶人,张员外看着分外眼熟,辨了一会儿才想起,他不就是十八里堡的那位恶汉瘌痢头吗!
瘌痢头小的时候重病,奄奄一息时,还是张员外着人用马车送去蔡县医治的哩。
他娘死后,十八里堡也算是风光送葬一场。
似乎有所转机,张员外心中抱着一线希望,冲着堡外为首之人喊道,“可是咱十八里堡的杨勇?你不是奔豫州郡府你娘舅家,讨差事去了吗?咋回来咯?”
都是老相识,那壮汉将精钢大刀横在肩膀上,仰着头,大声回话道,“老爷,咱们总有三年多没见过面了吧,就不能打开堡门,让乡亲们进去歇歇脚,吃口热饭?熬过今晚,明日一早俺们就走。”
这话说得有些蛊惑之意,一口热乎乎的饭菜,对于饿了多日的流民有不可抵挡的诱惑,人群开始骚动。
听恶汉杨勇这一番话,还抱着幻想的张员外在脑海中刹那掐灭无数念头,他脑筋急速转动,飞快想着对策。
“咋样啊,老爷~您倒是给句话,大家都挨饿,饿红了眼啥事都敢做,这局面我可控制不久。”恶汉杨勇冲着堡岗门楼方位大声吼着,空着的手高举半空,只要往下猛收,势必一场恶战。
躲不过去了!
张员外心急如焚,悄悄压弯身子,冲着二少爷低声咐道,“逸林,快备马,带上守粮仓的一队人,从堡后面杀出去,去五里桥搬救兵!”
白面书生模样的老二哪里肯丢下老爹,见他爹脸一唬,知道多说无益,还不如早点搬救兵,往身后一挥手,带着一队人就走。
待一行十余人猫着腰下了岗子,张员外故作镇定,冲着堡外喊道,“勇子啊,你可听叔说句话?”
“讲!”
“这年头天灾**的,十八里堡也快揭不开锅了,念在老杨嫂子的份上,老叔我代表十八里堡,拿出一百石细粮,救济一下乡邻,你看......”
“你当打发叫花子哩,人家大善人刘老财,开仓赈灾乡邻,一次就拿出六百石细粮。老叔你放心好了,刘老财全家安然无恙哩!”恶汉不依不饶,一边说,一边摸着肚皮。
糟糕!
张员外心中咯噔一下,暗暗后悔。
早该听几位大户的劝,联手一处,共同抵御未知的风险。
这恶汉报的六百石这个数,差不多就是大刘庄刘老财的家底,看来,大刘庄完了。
看着身旁面黄肌瘦,人心惶惶的堡民,张员外心一横,冲着根娃悄声道,“根娃,你快去喊家母,带着那些拿不动家伙事的女人都去烧锅做饭,其余的女人们都给我上来,死守堡垛口!”
紧接着,张员外环顾人心快涣散的堡民们,恶叫道,“今日全堡可着吃喝,若能击退流民潮,咱们大吃大喝三天三夜,等眼前的难关过去,老爷我拿出千亩良田分给大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