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林开着他那辆经典版的捷豹，于第二天中午到了临水。

他没有回临水的家，直接去了真空泵厂。

老程和程晓知道他过来，已经在厂里等着他了。

他的到来，让这父女俩，有了主心骨。

进了老程的办公室，周大林没有说怎么解决工厂的困难，而是让程晓出去，他要单独和老程谈一谈。

程晓心里有些不高兴。他们是夫妻，他有事情还要背着她。

可工厂到了这个份上，指望着他解决问题，她也只好乖乖从她爹的办公室里出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程和周大林。

两个人在沙发上并肩坐着，好久，周大林才开口说：“爸，开工厂也罢，做生意也好，都需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里面，不乏一肚子坏水的坏人，也不乏赵世豪这样自私自利的奸诈小人，这就需要随机应变。对方给你挖坑，你也得学会给对方挖坑。对方陷害你，你也得设法陷害对方。一味用光明正大的手段，行不通。这就是俗话说的无商不奸。因为不会用诡计，不知道使诈的商人，是活不过第一集的。

您的性格过于耿直，也过于正直，不适合经商，也不适合搞工厂。现在，您意识到这一点了没有？”

老程听了，许久没言语。

最后，他重重叹一口气，还是老实说：“意识到了。只有理想和激情，没有手段和诡计，是不行的。我生长的年代，是个充满了激情的年代。那个年代，只要充满了热情，埋头苦干就行了。那时候，我又在部队里，就更受影响。一直到现在，养成了思想简单，一条道走到黑的性格。的确，我现在知道了，在如今的社会里，我这种性格，走不通。”

周大林就点点头说：“这个世界，已经充满了狡诈。有时候，正义，需要用狡诈的手段，才能得以实现，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而您呢，过于善良了。过于善良，把别人想的太好，就意味着好坏不分，最终被坏人所利用。”

“是。”老程老实承认说，“赵世豪就是利用了我这一点。”

“既然您已经认识到了，”周大林就接话说，“那么，退出来，把这里的一切交给我，从此无论工厂好坏，无论我怎么管理这个厂子，您都不要再插手了，好吗？”

老程说：“好。说实话，我已经伤透心了，你就是允许我插手，我也不愿意插手了。”

说到这里，他沉默一下，用商量的语气和周大林说，“不过，我想做个看客，就在一边默不作声的看着，绝不插言，不发表意见，你看成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我和你，差距到底在哪里？也好让自己彻底死心，以后好安心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周大林不说话，从带着的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来，对老程说：“爸，这是我让律师事先准备好的，工厂股份转让文件。你把这个文件签了，明天我让律师拿去备份、公证。从此以后，这个工厂就是我的了。

那时候，你可以在一边看着，我怎么把这个工厂一步步起死回生，怎么治赵世豪，让你出这口窝囊气。

你签了这个文件，以后你就是想插手，从法律上讲，你也没有资格了。”

说到这里，就问他说：“爸，你看这样行吗？”

老程拿过文件来，二话不说，直接在周大林指导下，把该签的字都签了。

待老程把文件签完了，周大林就笑一下说：“爸，以后记着，你女婿我的就是你的。只要不是做买卖，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力所及，我都会给你办到。”

老程就苦苦一笑说：“我没什么需要的。这辈子唯一一个喝酒的爱好，还让你媳妇给管没了。”

周大林说：“爸，我知道，你这个性格吧，除了埋头苦干，对别的也没有兴趣。一旦你失去了苦干的目标，你就不知道怎么活着好了。”

老程看看他说：“就是啊。你说，这厂我不用操心了，这大早上一觉醒了，除了吃饭，还能干什么好呢？没事儿干的日子，就成混吃等死了，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周大林就劝他说：“这世界上吧，其实好玩好看的东西多着呢，只是你过去老是把自己设置在一个忙碌的状态，没有注意到而已。以后啊，你跟我妈学学，也整点业余爱好，慢慢融入进去，你会发现一个新世界的。”

两个人的对话，就此基本结束。

下午一上班，周大林就让程晓去通知那些要工资的工人，都到他办公室里来，他要和他们结账。

他的办公室，就是赵世豪的办公室。这家伙走了，周大林就直接进来，接替了他总经理的位子。

他告诉老程说：“名义上，工厂还是您的，您还是董事长。您既然愿意当个看客，想知道您失败的原因，那我就教你第一课，高低贵贱。

这个社会，绝对有高低贵贱之分。贵如董事长，要首先维护自己的地位。做为公司员工，一般是没有资格直接面对董事长的。您有了地位，员工才会怕你，不敢轻易向您表达不满。跑您这里来要工资这样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发生。然后呢，您可以在这里听着，但是千万不要讲话，看看我是怎么对付这班工人的。”

老程坐在办公室靠墙的沙发上，周大林就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等着要工资的员工们。

半个小时以后，来了一百多号人，大多是车间里干活的工人，也有少数几个脱产的员工。

厂里现在有一千多号人，只来了差不多10%，说明大多数员工，还是相信老程的。

在西北那个大单出了事以后，老程的确面临了他这一生当中，最严重的危机。但在部队养成的，面对困难迎头上的性格，让他没有逃避这个危机，甚至连这样想过都没有。

他给工人们开会，把责任承担下来，向大家拍胸脯承诺，他老程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临水真空泵这个牌子没了，就不会让这个工厂倒了。他恳求大家理解他，支持他，和他一起，把眼前这个难关度过去。

老程为人坦荡，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不搞阴谋诡计。

看来，大多数员工还是相信了他，在默默地，无声地，一起和他分担苦难。

如果冲这一点来说的话，老程这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如果，他不是处在这个时代，而是处在那个远去的，激情燃烧的火热年代，老程绝对是一员虎将，社会的栋梁。

可是，那个岁月已经远去，一夜风云散啊，变幻了时空！

看看该来的员工都来差不多了，周大林就招呼一声说：“这人还不少。屋子小，坐不开，大家就都站站吧？屋里站不开就站在走廊上，我尽量大声说话，争取让每一个人都听到。”

接下来，他就开启了他的大忽悠模式。

“以前的赵世豪赵总经理，已经主动引咎辞职了，这个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吧？真空泵厂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赵世豪一手造成的！这个账，早晚有一天，我得和他算算！

不过今天呢，我不说这个事，还是先谈大家工资的问题。

在谈这个问题之前，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本人周大林，你们好多人可能已经知道，是程董事长的女婿。从今天开始呢，我来给我岳父当总经理，全权处理真空泵厂的所有事务。

有人说，西北那个大单黄了，咱们真空泵就完了，要倒闭了。咱们这个厂子存在了多少年了？五八年到现在，快五十年了。这中间经历过多少风雨了？老工人们肯定都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么大个厂子，仅仅因为一个订单就倒了，这不笑话吗？这厂子也不是程董事长一个人的，他只是最大的股东。公家还有股份呢。随随便便倒了，公家愿意吗？”

他这几句话说出来，这些工人倒有一大半相信了。

这就是大忽悠的本事，顺口一说，就是难以反驳的大道理，瞬间就能把人给忽悠住。

好多人就在想，是啊，这么大的厂子，公家股份还在里面，哪能说倒就倒啊？哎呀，要是这厂子不像谣言里说的那样，马上就要倒了，他们还是要在这里工作，指望老程给发工资呢。

再说了，老程这人对工人真是不错，在这里干活，出同样的力，钱挣的比在别处多很多。这厂子不倒，他们当然还是愿意在这里工作了。

可是，仅仅因为一个月不开工资，就和厂方撕破脸，非把工资要回来不可，这不得罪老程了吗？得罪了老板，将来还能有啥好果子吃啊？

好多人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了。

周大林察言观色，接着忽悠。

“咱们西北这个大单黄了，工厂蒙受了损失，资金一时周转不灵。我和程董事长已经在和相关方面协商，解决资金问题，很快就会有眉目了。

话说回来，解决资金问题，不是说连你们的工资都没钱开了，是要解决购买原材料，和供货商结账，是大资金。你们这点工资，对这么大个厂子来说，算什么呀？这时候要拖大家几天工资，是因为大资金还没到位，厂里流动资金紧张，先拖欠几天你们的工资，解决流动资金问题，不是没钱给你们开工资。这是两个概念，明白吗？”

大家大多数都没听明白，只明白一个事儿，就是工厂还有钱，只是钱不多，先用在紧要的地方。

这说明，老程不是不打算开这个厂了。恰恰相反，老程是想着继续干！

老程继续干，他们也就继续干呗，还能为了这一个月的工资，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