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人,周帝是有些印象的。
初来临安,便跟宁馨和四大公子呛声,还跟姬家那几个小子凑了个什么四大天王。
本以为是浑不吝的小霸王,谁知倒还有几分能耐,写出的诗作竟让黄仲则那老小子都纡尊降贵,亲自上门缠着收徒。
不过仔细说起来,这小子做过的事情倒还不止是这些。
临安潘炳涵的事情出过力,还是林回春的弟子,又跟姬家的亲家徐记有些关系。
种种算来,这小子倒是不简单。
但再不简单,也只是个毛头小子。
想到这里,周帝看向李迎勤,冷笑一声:
“就算宋辰时与林家小子又或者醉仙楼有勾结又如何?当务之急,是如何避免这场大灾,而不是同僚之间互相攻讦。”
“你有给朕奏说此事的功夫,不妨好好想想,缘何宋辰时能想到法子动员商户和乞丐贫民,解决清雪的问题;而你到现在却连上都那些商户的增税都收不上来。”
听到周帝这话,李迎勤霎时一身冷汗。
他知道周帝如今对宋辰时颇有不满,本以为趁机参奏宋辰时一本,可以让陛下对其忌讳更甚,从而从宋辰时手中揽过抗灾统筹的事情,再把自己手中这征收赋税的烫手山芋丢出去。
谁曾想陛下听到这话之后,生气是生气了,但却不是对宋辰时,而是对自己!
攻讦这个词,无异于直接给了李迎勤一巴掌,不可谓不重。
“按照宋辰时那些人当下的速度,三府的官道最多两日便能彻底清理干净。旁的且先不说,上都与这三府的增税,你且先都收上来!”
见识了李迎勤花钱如流水的速度,周帝是真的恼火。
十二万两银子花出去,什么响动都没有听见,倒是宋辰时这边不用朝廷耗费一分一毫,却办成一件大事,人跟人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
若是李迎勤不抓紧时间收税,只怕姬家拿出的那么多银子都要包不住了。
在周帝的最后通牒下,李迎勤抹着额上的冷汗颤颤巍巍离开了。
周帝略一沉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着人传来胡承修。
“那林家小子如今做的事,你可有所耳闻?”
罗刹司眼睛遍布上都,怎么可能不知这件城中眼下最热闹的事?
见胡承修颔首,周帝终是开口:
“你怎么看?那么多食材和衣物,若非早有准备,怎么可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来?”
而且那什么天衣阁远在临安,如今因为三府遭灾,通往上都的路可还没有通。
说明这些东西是早早就备在城中的。
好端端的准备这么多东西,没有其他目的,周帝一点也不信。
找胡承修过来,就是想问清楚那林家小子到底所图为何。
听到这话,年轻的司正大人将自己所查如实回禀:
“临安的天衣阁是林公子和姬少爷、徐小姐三人合资所开,因为在江南生意不错,所以准备在上都也开一家分铺。”
“半个月前,林公子和姬少爷在来兴街盘下一家铺子,便是天衣阁在上都的选址。”
听到这话,周帝蹙眉:“你是说,那些衣物,是为新铺子准备的?”
然而这话说完,周帝便很快摇了头。
衣服可以解释,那食物呢?而且按道理,也没有哪家铺子会在不知尺寸和行情的情况下,轻易做出上千件棉衣。
果然,胡承修摇了摇头:“不是。”
“除夕那日,林公子给皇寺捐赠了五千两银子施粥,元日那天,听闻雪灾之后,又送去一万两银子,和价值五千两的防风寒的药材。”
“据微臣从释慧大师处所知,林家小子最先的计划,是捐赠皇寺五千两银子,再由醉仙楼自备食材协同施粥,并由天衣阁出面,给满城丐子和穷人施送棉衣,由此为这新开的铺子赚些名声。”
“可后来出了雪灾的事情,林家小儿觉得将这些食物和衣服用以扶持宋太尉抗灾,会给自家铺子带来更好的宣传效果,便以万两银子和五千两银子的药材作为补偿,将本该赠与皇寺的东西转送宋太尉。”
这也就是为什么醉仙楼会早备食材,上都还未开张的天衣阁早备衣物的原因。
周帝闻言不由失笑。
原来如此。
以银子换名声,与其说是林家小子所为,他倒更相信这是姬家老爷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毕竟以林家小子和姬家的关系,再加上天衣阁多少跟姬家沾边,姬老爷子会从后出谋划策倒也属正常。
若是这样算来,且不说姬家、醉仙楼、天衣阁主动缴纳的税金,便是这次他们在赈灾之事上出的银子,加起来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两。
拿人手短,他若不做点什么,倒还真有些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周帝走至桌前,吩咐周恒磨墨。
紧跟着,四个遒劲有力的漆墨大字出现在偌大白纸上。
“与民添衣?”逐字念完,周恒却是一愣,“陛下这是?”
周恒一时不解,旁边的胡承修却是目光微闪。
林家那鸡贼的小子,倒是难得的好运气。
果然,周帝放下笔,欣赏着自己写的四个大字,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传朕旨意:天衣阁心系天下民众,为商户楷模,特赠‘与民添衣’四字匾额,以兹嘉奖!”
有商户像姬家一样,向皇室投诚,周帝向来不嫌多。
若是此举能激励更多商户向皇室表忠,那才是在好不过。
他不怕这些商户没有小心思,他只怕他们什么都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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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在安平侯府写诗出名之后,因为郭子君放出去天歌打人的消息,导致有一段时间,上都城中百姓对她的评价毁誉参半。
后来她拉出卢光彦和宁馨的事情,才让非议从自己身上转移。
要在上都博得一个好名声,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天歌曾想过,自己联合宋辰时抗灾之举一出,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可她却没有想过,会这么快。
从周恒手中接过周帝亲手书写的墨宝时,天歌不由失笑。
她的杀父仇人赠予她匾额以示嘉奖,啧,她还真是谢谢了。
不过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天歌面上还是感激涕零,甚至迫不及待着人去字画店里装裱,放了震天响的鞭炮红红火火的将匾额迎回来兴街的天衣阁。
尽管这个时候,天衣阁还是一间空屋,甚至连铺子的牌匾都没有。
但经此一举,即使没有匾额,上都所有的百姓也都知道,上都城将会开这么一家有责任有担当的成衣铺子了。
对于林家小子这般受宠若惊的对待自己的墨宝,周帝心中很是欣慰。
连先前李迎勤带来的不快,也一扫而空。
而天歌虽然觉得这匾额讽刺,却也耐不住真香。
毕竟随着皇帝御笔亲书赐字的消息一出,本就排着长队的招工处,队伍一下子绕了两条街才勉强看到尽头,就这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加进来。
到了傍晚的时候,光就报名的人数便已经超过了三千。
天歌及时喊了劲叔收工,毕竟人再多下去,不好管理容易浑水摸鱼不说,她先前准备的物资怕是也要不够了。
与此同时,最早一批报名的两百人也吃了晚饭,穿着棉衣,领着今日的工钱美滋滋回家休息,然后准备明儿个的轮岗了。
而那些观望犹豫太久的人,最终只能看着已经收摊的招工处唏嘘,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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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醉仙楼的厨子全都被派了出去,楼中无人做饭,所以这几日天歌与寒山等人说事,都在林府,正巧方便还稳妥。
此刻,天歌半倚在床榻上,听着底下人不断将最新的消息送来,面上却是一点也不惊讶。
“公子果真是妙算如神,先前我还觉得咱们在各府囤放的物资太多,如今看来,倒是刚刚好。”寒山眼中难掩惊艳。
当初公子就说过,不出今日,便会有结果,谁曾想竟是这样一出好戏。
成伯亦是通过今日这般,才弄明白先前天歌为何会说眼前看来是花银子,长久来看是赚银子。
今日之后,不管是醉仙楼,还是天衣阁,都有了皇室背书,这样一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说,地位更是在上都城中水涨船高。
别的不说,光就官府那些人,还有那些勋贵之家的夫人小姐,就得更高看他们一眼。
“不过,陛下既然赐匾,为何只给天衣阁,却不给醉仙楼呢?”成伯有些不大明白。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天歌也没有想明白。
倒是寒山略一沉吟,给出自己的猜测:
“许是醉仙楼已经不可再高,天衣阁却才刚刚起步?”
醉仙楼如今已是上都第一酒楼,不管是名声还是背后牵扯的势力,都已经被寒山经营的很好,再赏,也不过锦上添花,倒不如天衣阁更显皇恩浩荡。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今日虽是醉仙楼和天衣阁一道出力,但出面之人却是公子,而且那些人的工钱也是公子以自己的名义所出。陛下怕是看出这一切都是为公子造势,所以这才会送一道东风来。”
而事实上,寒山今日没有出面,一切都由天歌来做,目的也正是如此。
天歌没有说话。
她总觉得不管是寒山说的第一个原因,还是第二个原因,都不会是周帝大方赐匾的真正理由。
更有甚者,她此前已经做好了周帝因此怀疑官商勾结,龙颜大怒的准备。
就连鼓动士子们的请愿书,她都写好了以防万一,哪知道后面却是这样的走向。
“不过,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就行了。”
听天歌这么说,寒山点了点头。
也是,一国之君如果真想挖什么坑,直接下旨惩处就行了,没必要先赏后罚,来一手阴的多次一举。
想到这里,寒山不由开口征询:“那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办?我们还要再做些什么?”
天歌闻言轻笑:“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做不做?”寒山愣了。
这么大好的时机,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可惜了?
“多说多错,多做多错,闷声才能发大财。”天歌按了按自己微微泛酸的脖子,“只要保证醉仙楼的食物和天衣阁的衣服不要出纰漏,银子也确保每一个人都分发到,剩下的,等着便是了。”
寒山张了张口。
也只能这样了。
毕竟每一次不管公子做的事情多么奇怪,看上去多么不合情理,最后总能化腐朽为神奇,露出漂亮的一手来。
他只要听吩咐办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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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天歌当真如那日所言,再没有做什么惹人注目的大事。
不过就是整日窝在林府烧着地龙的屋子里看书练字,时不时带点好吃的去养心堂看望林神医,还顺带给慕夫人重新把脉开了药。
姬修齐和徐芮在皇帝赐字之后来过两次。
一次是姬修齐想要掺和进资助宋辰时的事情里,被天歌拒了。
姬家已经背靠周帝,再与宋辰时牵扯,只会引火烧身。
后来这事被姬老爷子知道之后,还特意着人来跟天歌说做得好,让她以后多提点提点姬修齐。
还有一次,是徐芮送来徐陵的信,说是当初天歌留给他让他拆方的册子,已经完全被他破解,一旦这场大雪停了,他便要来上都。
正好这次雪停之后,上都的天衣阁也是时候开张,宋千等人恰好要赶来上都,到时候正好跟着褚流和孩子们一道来。
总而言之,天歌这些日子在府中,过得那叫一个舒坦滋润,脸也稍稍圆了一些,个头更是不知不觉中拔高不少。
而相比之下,林府之外,却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先是各地包括上都在内疯涨的物价压不下来,所有商户不愿意错过这个赚钱的机会,气得周帝大骂李迎勤无能。
紧跟着,李迎勤向上都商户征收赋税,一半人低头缴纳,却另有一半人死命不交,闹到最后,某个夜晚李迎勤回府之际,被几个突然出现的大汉拦住轿子敲了一通闷棍。
第二天,他鼻青脸肿去找周帝诉苦,最后却反被周帝叱骂得狗血淋头。
然而,这些事情,若是仔细论起,都不算什么大事。
真正的大事,发生在李迎勤带着护军,前往其他未受灾的州府征收赋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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