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所有人都以为的丰年不同,上一世的元和十四年,其实是一场灾年。
除却开年这一场天灾,还有许多人祸。
譬如德高望重的历任两朝三代的国之重臣,易相易伯瑾,就是在这一年冬日离世。
若是寿终正寝倒也还好,可偏偏那时的易家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所有男丁被斩首示众,女眷则悉数充作官婢官妓,在大周引起一场极大的骚乱。
作为如今大周朝最有声望之人,易伯瑾不仅仅是朝之肱骨,更掌管着云阳书院,是所有莘莘学子以及文人心中的夫子。
再加上开年大灾,为了安抚百姓稳固朝纲,这一年的国试,周帝破天荒的增加了入榜名额,更让已经卸任多年的易相担任主考,掌管国试一应事宜。
所以这一年的一百多名年轻学子,都成为易相门生,再加上朝中前齐旧臣,和这十几年来在云阳书院就读过的学子,师从易相之人,竟是占了整个朝堂官员的三分之二。
可想而知,当易相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会在朝中引起怎样的轰动和牵累。
人有忠义仁孝的方正之辈,亦有趋利避害的逐利之徒,朝中官员很快分作两派,一派坚信易相清白,而另一派则死咬易家之罪。
到最后,从朝堂到民间酒楼茶肆,悉皆变成两派辩驳对骂的战场,甚至还有不少人为此大打出手。
周帝自不会看着大周在自己的统治之下就这样乱下去,或许争论维护之辈是为了给易相正名还他清白,但这般声势浩大的动荡,甚至罢朝之举,都适得其反,让九五之位的帝王对这位德高望重的相国大人逐渐离心忌惮。
直到后来,易家通敌叛国的罪证被送至御前,不少先前奔走力挺易相之人,也被扣上了同党的帽子,由此大周朝堂开始了从未有过的一场大清洗。
即使当初大周初建,周帝不得已斩杀前齐数位誓死不从的臣子之时,也没有这一次来得血腥动荡。
也是在那一年,舍命救驾的御史大夫卢之南担任丞相之职,在那一年国试中高中探花的卢光彦也与父亲同朝为官担任要职。
从此牵制制衡的朝堂,逐渐成为卢家的一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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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上一世元和十四年的时候,天歌仍是一个还在临安醉韵楼做杂事的丑丫头,可这场震惊朝野的大事,她远在临安也有所耳闻。
尤其后来卢光彦将她囚禁,许是出于一个设局者对自己一手打造的工艺品无人欣赏的寂寞与不甘,曾经的一切,包括易家这座高楼轰然倒塌的始末,都被作为炫耀的资本,成为卢光彦的谈资。
那时候,天歌一直在想,卢光彦对她从不隐瞒的说出这些,难道就不怕她把一切都泄露出去吗?
可是后来直到临死,她才明白,在卢光彦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永远也逃不出他手掌心的傀儡与玩物,一个就算知道了惊天秘密,也只能被囚困于那四方天地,没有机会说出一句的废物。
可是,卢光彦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带着记忆回来吧?
带着上一世卢家做过的种种罪孽的记忆,回到这曾经让她坠入无限黑暗与淬了毒的深潭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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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外的雪下的越发大了起来,车轮碾过的时候,甚至发出咯咂咯咂的声响。
天歌慢慢放下帘子,在车内重新闭目坐好。
小七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想到方才不知怎么回事,自家公子陡然散发的森寒之意,却还是迟疑起来。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公子的模样。
也是她这样经历过杀戮的人,也心生畏惧的震慑与杀意。
小七几乎可以肯定,在方才那一瞬,公子身上是确然有着浓厚的杀意的。
可是她却想不明白,这杀意到底因何而生。
方才,她好像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两日更没有发生什么让公子震怒的事。
就是今儿个寒山舵主送来大金的消息,公子亦是波澜不惊。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七想不明白,但也不敢去问,对她来说,要做的事情只有听令办事,保护好公子的安全。尽管偶尔可以玩笑嬉闹,但那是在无伤大雅的境况之下。
想到这里,看着闭目养神的天歌,小七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更浅一些,以免打扰到天歌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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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昌吉街的时候,前面正有一辆马车被牵走,瞧着方向是往宋府后院角门而去。
小七放下撩起一条缝隙的车帘,替天歌裹上披风:
“看样子咱们来得正巧,宋大人和夫人好像刚回来。”
因着之前宋传祺的事情和给邵琛昉引荐俞庆之事,天歌与宋太尉夫妇的关系更进一层,再加上之后也有不少往来,宋太尉诚如当初在那晚允诺的一样,对她百般照顾,所以元日这一天的拜访,除却自家人之外,天歌还给宋府递了帖子。
如今宋传祺人远在西南,大过年的团圆日子,偌大的宋府却只剩下宋太尉夫妇二人,未免太过凄凉。
不管是出于与宋传祺之间称兄道弟的情意,还是宋太尉一家对她的照顾,这一日她都该来拜年探望。
不过宋太尉夫妇一心想着去郊外和安寺抢头一炷香为儿子祈福,所以这一整个上午都不在城中,直到过了晌午,才有空回来。
天歌是早早就从宋太尉那里得了准信儿的,所以上午一直都在慕府和养心堂,正好下午算着时间来昌吉街宋府拜年。
因着来过宋府,这张脸让人印象太深,再加上宋太尉特意的嘱托,所以天歌刚一下车,门口极有眼里见儿的守卫便迎了上来招呼,将她引入府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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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之内,银丝炭盆烧得正旺,管家一边给天歌奉茶,一边热络道:
“林公子稍待,小的已经让人前去通传了。我家老爷夫人刚回来,待换身衣服,一会儿就来。您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小的说就行。”
天歌起身接过茶盏,笑道:
“劲叔不必如此客气。您是宋府的老人,又曾跟宋大人一道上过战场浴血奋战,对晚辈来说,您和宋大人一样,都是值得敬重的长辈。所以在晚辈面前,可万莫如此自称。”
一听这话,看着面前剔透俊美如瓷器般的少年人,王劲不由感慨莫名。
他是宋府的家生子,虽说出身不高,但却打小陪着宋太尉一道长大,后来更是陪着宋太尉一路征战。后来宋辰时擢升太尉,他因为随军时期受了重伤落下病根,无法继续留在军营,这才做了宋府的管家。
不过尽管是管家,宋氏夫妇却待他宛如亲人,宋府下人也极其敬重他,但是对于外间那些来访之人而言,他这个管家,却也只是寻常管家。
尤其有些时候,难免遇上一些颐指气使之辈。王劲明白自己的身份,虽不计较,但被人这样对待,心中自然不大舒坦。
要真论说起来,年轻一辈里,天歌倒是头一个这般赤诚待他,也对他极其尊重的人。
就在王劲晃神之际,天歌已经让小七将备好的年礼拿了出来。
“先前听宋大人叙说往事的时候,听说劲叔因为以一己之力对战敌军十人,导致腿脚落下了毛病,所以晚辈便备了师父特制的药膏给您,希望往后天寒之际,能让您免些伤痛。”
王劲显然没想到天歌还会给自己准备年礼,一时之间竟是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接过天歌送来的锦盒,一个劲儿的摩挲着:
“好……好……多谢……多谢林公子……”
天歌淡然一笑:“劲叔不必客气。”
王劲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外头已经传来脚步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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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人正是宋氏夫妇。
宋夫人自打当初初见便喜欢天歌,后来更是因着天歌的面子,送了一盆兰花去徐芮的梅香苑宴会帮徐记的香脂撑场子,所以如今一见天歌,自是更加热络关切。
而这时候宋夫人也瞧见了劲叔难得的失态,瞧着劲叔手中的锦盒,一下就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
“孩子送了年礼,劲叔便坦然收着。左右这孩子也不是外人,您也莫跟他客气。”
眼见宋夫人都这么说了,劲叔便不好再继续推辞,但心中对天歌的感激却是半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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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原来的时间,我跟你宋叔本该早半个时辰就回来的,谁曾想到了和安寺没多久,这天上便飘了雪,回来的这一路雪势竟愈发大了。城外的道上没人铲雪,这一下子便耽搁了。让你这孩子久等了。”
听到宋夫人这话,天歌笑了笑道:
“我也方才过来,并没有等多久。倒是辛苦您和宋叔冒雪赶路。”
和安寺在山上,天歌前些时候是去过的。
因为早已不是皇寺,所以这些年也没有盈余的银钱来修路,有些路段平日里无风雪的时候尚且不好走,如今大雪盖路,再加上雪化水的泥浆,那路已经不仅仅是不好走,更是危险不已。
宋氏夫妇为了她冒着风雪赶回来,天歌的感怀之心自是诚挚万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俩就别辛苦来辛苦去的客气了”
宋太尉是个爽快性子,这话一说,倒是让宋夫人和天歌都笑了起来,花厅内的氛围也顿时轻松不少。
“对了,昨儿个传祺的信到了。说他们已经到了赤霜军中,目下一切都好。那小子还提起你送的那些药料,他们刚一到的时候,就遇上了瘴气林,一行人有一半都误入中了毒,后来用了你给他们准备的药,竟是一剂便好了。他还让我跟你问好,让我好好谢谢你呢。”
说起这话的时候,宋夫人虽带着庆幸,但面上却挂着明显的担忧。
这才刚去,便遇上了瘴毒,得亏有天歌备好的药料在,这才幸免于难,一想到自家宝贝儿子要在西南那瘴毒肆虐之地待上不知多久,宋夫人如何能不担心挂怀?
昨儿个收到信的时候,宋夫人便抱着自家夫君哭了许久,而后当即决定今儿个去抢和安寺的头一炷香给儿子祈福。
儿行千里母担忧,可她的儿子如今已不是行千里这么简单。
不过好在宋夫人担心归担心,却也明白有些事情阻拦不得。
去西南一直是儿子的愿景,若是真的以为传祺好的名义,将他留在上都,做一辈子不快乐不开心的纨绔子弟,她又于心不忍。
于是乎,她只能由着儿子去闯荡,自己来承受这千里之遥的挂怀与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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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放心,宋兄心地良善又仗义,上天定会对他百般眷顾,此去西南必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天歌出声宽慰,“况且我听人说,如今西南也落了雪,吴悠乱军那边粮草已经不足,这一仗咱们必将轻松取胜。”
事实上也是如此,西南真正的危险,并不在于眼下的吴悠之乱。
在上一世,赤霜军几乎是一战便胜,此战的胜利,也是元和十四年难得的好消息之一,所以为了冲刷雪灾的阴霾,周帝对战士们大加行赏——银钱是没有多余的了,但军功却是一点也不吝啬。
所以这一战,对于需求军功,要想在军中崭露头角的宋传祺来说,无异于最佳的时机。
尤其他还是主动请缨前往西南,又是宋太尉的独子,这份赏赐怕是会只多不少。
但是这些话天歌却是不能直接告诉宋夫人。
好在易相前往西南之后,那边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入上都,如今酒肆茶馆也都在叙说西南局势,天歌说的那些不属绝密,所以宋太尉也不曾有所怀疑。
宋夫人本也是想起来一说,听到天歌的劝慰之后,心中更多了几分安稳,也明白这大过年的,不好再说这些话平白惹人伤心,所以也收敛了情绪:
“以往我一直觉得传祺那小子心思不在学业上,老喜欢喝酒交朋友,还总是在外头乱惹事,可如今他这一走,却也是你们几个兄弟常来探望我们,有你们这些好友,着实是他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