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七层是瓷器古玩的收纳处,那么这三层便是壁画的汇集地。
将敦煌飞天壁画直接毫无损伤的搬过来自是不大可能,按照原版壁画以高明的技术复刻拓印还原,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事情。
但若是有见过敦煌原画之人站在这里,便会忍不住啧啧称奇。
因为眼前三层这一整圈环壁,正是敦煌飞天壁画的原版还原,放眼望去,头顶穹宇皆为飞天神女的绝妙舞姿,且用色相比随着时间逐渐失去色泽的原版壁画,还要接近初成之时。
更神妙的地方在于,摘星揽月阁落成至今已经十四年,这么多年过去,这壁画竟像是完全未曾经历时间洪流的侵袭冲刷,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色彩。
然而此刻天歌站在这令人啧啧称奇的壁画之前,却浑然不被吸引,而只讲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一名极不起眼的舞女的腰肢上。
壁画之上的舞女正半抱琵琶,身上的舞带随风飘动,那周身点缀的铃铛与金饰随之轻晃。
即使此刻是静谧的黑夜,可站在这壁画之前,似也能让人听到那梵音般的琵琶旋律和金饰与铃铛晃动的清脆声响。
而在这名神女的腰肢上,便正好挂着一串金色的铃铛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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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面前的神女,天歌慢慢抬手,将手指放在那串铃铛最左侧的第三颗上,而后唯一用力,向下按去。
一息,两息,三息……
直到十息过去,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产生。
没有想象中的暗道出现,甚至连她指腹所触的那一处,也没有分毫的凹陷或变化。
天歌蹙了眉头,再次看着那名神女旁边的壁画,以确认自己所找的位置并没有出错。
可是尽管位置如图纸所绘,但接下来不管她怎么按,那处墙体都没有丝毫变化。
“难道真的被改动了?”
天歌有些无语。
从九层到七层,除却窗户的卡槽发生了变化,旁的地方几乎与图纸没有任何的区别。
这也是为什么她先前动了迷晕释慧这个念头的原因。
——如果修建皆按图纸来,那么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至少比起释慧这个拿了十几年钥匙的人来说,她对这座九层高阁可谓了如指掌。
可是天歌现在却发现自己好像错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猴子逃出了她的五指山,留在她手中的不过是一根飘摇的猴毛。
她闯阁就是为了这处密道,可如果密道被改动,或是完全被撤除,那么她所做的这一切便会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天歌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她很快又敛起眉目。
不可能撤除。
绝对不可能撤除。
在云山先生留下的所有设计图稿中,无一处不设机关暗道。
莫说当初给大金涉及的七层佛塔和为娜塔莎设计的三皇子府,就是前齐宫中那次修缮,她这位大胆的舅舅也暗中留了一手。
当初她第一眼瞧见的时候,还忍不住诧异。
毕竟在皇室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情,那简直无异于玩火自焚拂龙逆鳞。
可揽金却从旁作保,表示当初齐宫中的那条暗道的确出现,因为蒋云山修缮完毕之后回到江南,曾在一次喝酒时亲口说过这句话。
也正是因此,天歌才相信她的这位舅舅的确敢在摘星揽月阁的修建过程中顶风作案暗动手脚。
抬头看着穹顶之上的壁画和四周同心环状屏风,天歌缓缓的吸了一口气吐出,努力使自己沉静下来。
一旦凝神细思,天歌的脑袋便飞速旋转,于是很快,她便敏锐的意识到三层与其他几层截然不同的地方
——虽同为陈列,但其他几层都是惯常的垂直构造,可唯有这第三层是以半圆苍穹之状展现壁画,好让人完全沉浸其中。
所以这样一来,第三层的墙面便比其他各层要厚上许多。
可也正因为此,三层的重量也会因此剧增,所以便需要下方有更高的承重力。
尤其是要修建一座稳固的九层高阁,哪怕没有修造天赋的人,也决计不会出现基层轻薄上层厚重的情况。
所以由此来说,二层和下层的墙壁定然会比第三层更厚。
再不济,也是一样的厚度。
似是为了验证自己这个猜测,天歌行至悬梯口,以步丈量着从最中间至墙体边缘的距离,而后又在四层和二层以同样的方式测算一番。
“看来我并没有猜错。”天歌皱眉低语,“相差三步。正好足以挖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暗道。”
想到这里,天歌盯了眼前浑然一体的壁画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次下到二层去。
记着先前三层那名飞天神女所在的位置,天歌很快在二层确定了对应的点。
此刻她站在这里,眼前已经不是方才色彩妍丽的飞天壁画,而是一层又一层连起来的神龛,内里供奉着或宝相庄严或肃穆庄重的檀木雕刻。
饶是天歌这样鲜少求神拜佛之人,也看得出面前的木雕佛像比之庙里的金身大佛更加精致细腻,神态也更加逼真如生。
天歌耐着性子,目光从面前数量繁多的佛像上逐一审视,很快,她的视线便落定在其中一座佛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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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尊大肚弥勒。
乍一眼并不能看出与周围的佛像有什么不同,可若是留心,便会发现这尊笑着的弥勒并不快活。
确切地说,是并非常见的开怀大笑态,而是慈悲目,悲悯情,笑得极其收敛,甚至颇有女态。
有了旁边各态神佛的对比,不知情的人即使觉察出这尊佛像的神态差异,也只会认为是神佛众相不一。
可天歌刚看过上面的壁画下来,只一眼,便发现这神态俨然正是先前她一直看着的那名飞天神女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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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力按下心中涌起的情绪,天歌再次抬起手。
可临到那神佛跟前,她却又犹豫了。
如果这只是巧合……
罢了,巧合便巧合,左右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犹疑一闪而过,天歌的手抚上那尊佛像,而后尝试着捏住底座左右旋转。
可那尊佛像仍旧纹丝不动。
“果然,还是不行么……”
天歌面上划过一丝黯然,原本捏着底座的手也带着几分颓然半松,覆盖上那个只有巴掌大小的木刻弥勒。
然而就在这时,她虎口触碰的弥勒脖颈忽然一动,竟像是被她掐中脖子一命呜呼一般,直接转过脑袋,抛给她一个后脑勺。
天歌:“……???”
什么鬼!
木雕还是歪脖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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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雕自然不会歪脖子,更不会一命呜呼。
但木雕的身子和脑袋之间,却可以做成旋钮的机关,打开一道两人宽的缝隙。
看着面前的神龛下方忽然裂开一道,天歌目光不由落在那后脑勺对着她的弥勒雕像上。
“不愧是云山先生,完全不走寻常路。别人家的暗格都是旋钮底座,您这是扭脖子……”
天歌腹诽一声,蹲下身来看着面前出现的裂缝。
内里深处漆黑不见五指,可借着楼中的灯光,却可看清临近的几层石板台阶,让人不由猜测它通向何方,内里的构造又是如何。
此番来探便是为此,暗道就在眼前,天歌怎能不生出强烈的探究欲望?
就在她刚迈步入内,行了几步准备一探究竟的时候,忽听外间远远的传来脚步之声。
天歌心神一凛,当即以手撑住台阶,从缝隙中一跃而出,将佛像的脑袋转了回去。
神龛下的暗道无声合拢,甚至连先前的开裂的缝隙也消失不见,严丝合缝宛如浑然一体。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天歌忙不迭闪身躲到一扇屏风之后凝神聚气,努力弱化自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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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做亏心事,总难免提心吊胆。
可当天歌藏匿好身形之后,忽而意识到一个问题
——此刻在摘星揽月阁当中的,除却释慧老和尚之外,就只有自己……还有那个据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哑僧了吧?
而且这脚步声听着,也不像是释慧,所以若是不出意外,这人应该就是那个本该正在休息的僧人。
许是为了验证天歌的猜测,那道脚步声越发清楚,就像在耳边一般。
紧跟着,一道黑影投下,就在天歌精神紧绷之际,却见那被拉长了影子的人从旁边直行而过。
没有半分停留,没有半分凝滞。
气息沉稳如常,就像当真只是无知无觉的
路过。
听着脚步声一点一点变远,天歌轻轻闭眼呼出一口浊气。
但纵然如此,方才那僧人的模样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灰色僧袍兜帽之下,是老树枯皮般泛黑的骇人伤疤,哪怕只是露出的一角,也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想着先前释慧对此人经历的介绍,天歌不由对这哑僧生出几分同情与敬佩来。
烧伤至此,已是非人之貌。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哪怕活着,也只会觉得生不如死。
所以能带着这样的伤痕活下去的人,定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气与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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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不闻,天歌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木刻佛雕,朝着二层悬梯口的方向无声掠去。
如今哑僧已醒,时间也耽搁了这么许久,今夜这暗道怕是无法再探,只能等下次有机会再来。
到时候将迷香之类的东西带足,一夜的时间应该足够她探查清楚。
虽然这次未能一役毕其功,但最起码发现了密道的开关,已经算是难得的收获。
只是疾步离开的天歌并不知道,在她掠步登楼之际,先前远去的灰色身影缓缓从一道屏风后现身,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若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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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歌赶到七层的时候,释慧正好搬完最后一只瓷瓶。
这来来回回的距离虽然不长,但对于并不怎么走动的老和尚来说,却还是有些累得够呛,乃至于住持大人已经毫无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歇着了。
“听说皇寺之内僧人的早课除却诵经,还有练习五禽戏强身健体。不过看大师这样子,怕是时常偷懒。”
听到这句话,释慧回过头来,面上带着被戳中的尴尬,但还是有些嘴硬:
“老和尚这是年纪大了体虚,才不是老偷懒。”
天歌笑不多言,提醒道:
“我刚上楼的时候,发现哑僧已经醒了。”
释慧闻言忙不迭拍拍屁股站起来,紧张道:
“可被他发现了你?”
“我听到脚步声就躲起来了,趁着他走开的功夫上了楼。”
说到这里,天歌顿了顿,“时候也不早,晚辈也时候离开了,今夜多谢大师相助。”
释慧冲着楼下张望几眼,见下方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摆了摆手:
“也多亏了你,这谢字就算了。我送你上去顺便关窗,你一会儿等我下去将人引住再离开,免得被那些巡守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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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揽月阁外,一众巡守虽依旧站在原处,但目光却是不断看着紧闭的阁楼大门。
释慧大师已经进去快一个半时辰了,这会儿还不见出来,怕不是在里头出了什么事儿?
九层楼阁上摔下来可不像眼前这小台阶,那是要出大事儿的!
只可惜他们无令不得入内,不然早就冲进去查看了,毕竟堂堂皇寺住持,若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儿,陛下怪罪下来可不好担待。
就在巡守们正揪心之际,忽听里头传来一阵窸窣,紧跟着门从里头被人叩响,还依稀带着老人的声音:
“开……开门……”
辨别出这是释慧大师的声音之后,外头的巡守对视一眼,确认推门不算入内之后,一用力,便向大门推去。
只可惜一面推开,另一面却被什么东西挡住,定眼一瞧,可不正是先前进去的释慧大师?
眼前的大师身子无力瘫软,额上都是汗水,面颊泛红发烫,就连说话都喘不上气儿来。
巡守们一下惊了,手忙脚乱将老和尚搀扶出来:
“大师您怎么样了?”
“大师您没事吧?”
老和尚闻言缓了口气儿,但说出来的话还是上气不接下气:
“没,没事儿,就是在楼上摔了一跤,腿抽筋走不了,我这好容易才,才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