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无端落水,作为兄长的卢之南自要问清因由始末,方才可以安心。
但这一问,才知落水之事并非巧合,而是被同行的蒋鸾所害。
尤其腿上那片青紫,更成为蒋鸾推踢卢之婉留下的证据。
此事一出,登时引得府内众人议论纷纷,即使魏宁不信,也耐不住卢之南及将军府上下对蒋鸾兄妹的不满。
毕竟相较于来府中堪堪两月的蒋氏兄妹,魏府上下都更熟悉也更信任更喜欢相处多年的卢家兄妹。
尤其是卢之婉虽是小姐,却从来平易近人,亲近他们这些下属,还经常做糕点给他们分食。
这样善良温婉的女孩子,怎么会骗人呢?
既然卢姑娘不会骗人,说谎的只能是蒋家兄妹了。
哪怕蒋云山说卢之婉腿上的淤青,是他当时看到她推自己的妹妹下湖,情急之下随手丢出石块所致,也依旧无济于事。
在将军府众人看来,这只会证明蒋云山本就有暗中害人之心,不然为什么不直接露面提醒自家妹子,反倒要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下手呢?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在意卢之婉能及时得救,其实多亏了蒋鸾及时喊人。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蒋鸾这样做只是害怕自己真的害死了卢之婉。
切切种种之下,饶是魏宁有心从中调解,也无法缓和卢之南与蒋云山的关系。
前者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谋士,后者是惊才绝艳让他极其欣赏的少年天才,如果二者注定不能共事,那么他必须要做出选择。
选了蒋氏兄妹,必然会寒了那些与卢之南同来投奔的追随者的心;可选了卢之南,那么他便无法再面对蒋氏兄妹。
就在魏宁为难的时候,蒋云山率先做出了选择。
看着带着妹妹请辞的少年人,魏宁忍不住出言留劝,只奈何二人去意已决,再说旁的已是徒劳。
直到几年后,云山先生成为名噪一时的工造大将,魏宁才知当初他以为流落奔波的兄妹二人,原来是姑苏大儒蒋成和的儿女。
也才知道那个曾让他心动的少女,已经成为大齐无上尊贵的皇后娘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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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蒋氏兄妹请辞之后,卢之婉心头那片凝滞许久的愁云终于散开。
但志得意满的卢姑娘却没有想到,得偿所愿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沉沉深夜,美梦被人骤然打断,眼前更是出现一张本不应再见到的脸,卢之婉忍不住惊呼。
可不知怎得,竟是半个字也喊不出来。
“卢姑娘这是怕了吗?”少年人浑不见外地拉过凳子坐下来,“对了,我差点忘了,卢姑娘说不了话。”
“我蒋云山是讲理的人,但对上不讲理之辈,也不介意浑上一浑。”
“先开始我并不明白,卢姑娘明明跟阿鸾交好,却为何要陷害于她。可是后来我这一琢磨,便琢磨出味儿了。”
在卢之婉惊惧的目光中,少年人啧声开口:
“卢姑娘心悦少将军没有错,可你不该将自己求而不得的遗憾迁怒到我家妹子身上。她可以念在这些日子与你的情谊劝我退让,可我蒋云山却不能白白吃了这个亏。”
“魏将军如今身子骨越发不好了,我听说他生平最大的心愿,便是在死前看到少将军结亲,再给他生个大胖孙子。”
“少将军是个孝子,所以我忍不住想看看,如果卢姑娘无法为魏家传宗接代,可还能顺心顺意的进魏家的门。”
说着,少年人拿起旁边的茶壶,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走了过来。
看着少年人将丸药塞进她口中,再用茶水灌下,卢之婉浑身战栗头皮,可是此刻发声不能又动弹不得的她,就像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明日一早,卢姑娘记得尽快找大夫去瞧瞧身子。不过我想这北地的庸医,怕是什么也诊断不出。”
耳边的轻笑之声就像来自低地狱的恶魔之音,可是卢之婉却什么也顾不上了。
一个不能生儿育女的女子,就算再温婉贤淑,也成不了任何勋贵之家的当家主母。
一想到往后要目睹魏宁与其他女子生儿育女,卢之婉心里便越发苦痛,也越发抽疼。
不,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
瞒着,一定要瞒着。
泪水从卢之婉的眼角滑落,打湿了精美的绣枕。
一夜无眠,枯躺天亮。
直到第二日侍奉的婢女发现她双眼通红肿如胡桃。
“做了噩梦魇到了,莫要乱出去声张。”
卢之婉如是解释,婢女自也不敢计较分明。
昨夜种种,就像一场悄无声息的梦,悄悄潜入,悄悄离开。
若不是放在床头的茶杯里茶渍仍在,卢之婉也要信了那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
可是这般委屈,她不能说,也不能讲,只能戴着竹篾悄然寻医,悄然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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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蒋氏兄妹的离去,将军府似又回到两个月前的日子。
但一切还是不一样了。
尤其是随着魏老将军的病情加重,少将军的婚事终于提上日程。
以往魏宁还能在父亲催促婚娶的时候,以男儿功业为重推脱,可如今老父将去,朝廷让他承袭父职的旨意也已下达,就连比他小一岁的庶弟魏安也在同年娶妻,他又哪里忍心不让老父瞑目?
卢之婉满怀期待,却再怎么也没有想到,魏老将军从不曾将她这个小小的幕僚之妹放在眼中,在魏宁点头应下婚娶之后,径直将求亲的帖子递送到郑家,替儿子求娶北地郑氏嫡女郑云蕊。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北地百姓与少将军同乐同庆。
可卢之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但她又奈之若何?
为了继续能留在将军府,她只能如当初迎合蒋鸾那样,想着法子去给郑氏卖好。
久而久之,本就心性单纯的郑氏竟也真待她亲如姐妹。
眼见郑氏过门的第一年便有了身孕,卢之婉心里那隐隐躁动的妒恨再次冒头。
两个月后,郑氏小产的消息传到魏老将军耳中,残喘的老将军一口气儿没缓上来,就这么去了。
魏府上下陷入白事的沉寂与悲痛,所有人的心思都凝在老将军的故去上,没有人怀疑郑氏小产的缘由,就连郑氏自己,也以为那只是一个巧合。
毕竟她的饮食无有问题,只是一觉醒来,就陡然腹痛落红,就连大夫也她说只是因为体虚。
实情如此,郑氏除了接受,还能如何?
此后郑氏精心调养身子,但奈何先前小产已然伤身,再加上后来偶感风寒,身子竟是就这样一日不如一日。
好在身边一直有卢之婉陪着解闷儿说话,夫君又体贴专情,在最后的几年时光里,郑氏倒也过得开心——至少郑氏自己觉得如是。
郑氏亡故的时候,魏宁已经从西北边境的将军一跃成为大周的帝王。
多年相处,郑氏哪里不懂卢之婉对魏宁的心思?
人之将去,以往不愿与人分享的夫君,终究成为她托付姐妹的人。
只可叹郑氏终其一生,也不曾真正看透自己的这个姐妹。
等了多年,盼了多年,卢之婉也正是在郑氏这最后的嘱托里,成为周帝的后妃之一,也成为那个对帝君来说与之后的新人截然不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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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种种如烟,就在卢之婉以为自己这些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都将随着时间埋藏在过去的时候,却有人分毫不差的将一切翻了出来。
若不是卢光彦提到的事情里还有蒋云山那桩,她差点都要以为是因为自己当初帮兄长教养年幼的侄儿,所做的一切被小小的孩子看在眼里就此记住。
好在贵妃娘娘并没有忘记,当初蒋氏兄妹出现在将军府的时候,卢光彦还没有出生。
可是……
“既是预知未来,缘何你所道都是过往之事,而非未来之态?”
冷静下来之后,卢贵妃很快意识到其中的问题。
然而,卢光彦却道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理由:
“因为,这是姑姑自己说的。”
“不可能!”
这样的秘辛,她以往不会说与人听,以后更不会让人知道。
“那姑姑知道,蒋云山尚在人世吗?”
“怎么会?!他不是早就在十三年前坠下摘星揽月阁了么!”
“可是没有人发现他的尸首,不是么?”卢光彦笑了笑,“姑姑现在不信也罢,真相总不会骗人。如果说前番侄儿所说种种皆无有错处,那便说明蒋云山的事情,也不会有误。”
那种浑身发麻的战栗感再次传来,卢贵妃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如果蒋云山还活着……
不行,蒋云山必须死!
那个害她多年无子的男人,必须死!
卢贵妃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绪:
“他现在人在何处。”
“姑姑还记得大金那个叫单云的商人么?”
“单云?”
那是如今大金最有名,却也最神秘的商户。
此人虽出身大周,却在大周寂寂无名,反倒深得大金皇族信赖,尤其是如今的大金汗王,亦是以国宾之礼待他。
寻常人或许不知单云是谁,但卢贵妃却清楚的知道这个人的存在,甚至还派人查过此人的底细,只可惜一无所获。
如今听卢光彦提起此人,卢贵妃心神一凛:
“单云……云山……那个单云难道就是蒋云山?!”
道出这个猜测之后,卢贵妃霎时脑中清灵:
“是了……是他,肯定是他!大金的七层塔便是他所主理建造,大金汗王怎能不奉他如上宾!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有想过这当中的关联……好一个蒋云山!”
“光彦,你还梦到了什么,全都一并说出来!”
到了此刻,卢贵妃不仅不再怀疑,甚至觉得这是上天难得的垂青。
如果能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那很多事情都简单多了,往后做任何事,都可趋利避害无往不利!
一想到这里,卢贵妃便有些说不出的激动与亢奋。
世上众生千万,可唯独她的侄儿独享这预知未来的能力,当真是天助她也!天助卢氏也!
但卢贵妃却没有想到,这所谓的未来,与她心中所想的未来,有那么些微的出入:
“侄儿所梦,皆是元和十八年之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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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十八年?”卢贵妃微微愣怔。
现在是元和十三年岁末,那也就是说……
“元和十四年至十七年这几年的事情,无法预知?”
是这个意思吗?
卢光彦点了点头:
“一无所知。”
但其实准确来说,也不是一无所知。
至少那个身份姓名不明的女子,依稀是在元和十七年秋末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可关于那几年间的记忆,也仅止于此。
元和十八年之后的梦里,他至死前,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女子。
“这样啊……”
卢贵妃似是有些遗憾,但很快又回到先前难以自抑的愉悦,“不过这也已经很是难得了。短短四年,根据以后的事情往前倒推倒推,猜个八九分出来倒也不难。”
说完这话,贵妃娘娘怀着几分期待看向自己的侄儿:
“说说看,元和十八年之后,都发生了哪些事儿?”
“元和十八年之后发生的事儿啊……”
卢光彦笑着垂眸,掩去眼底闪过冷意轻声开口,“那可真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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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元和十八年后的事儿,桩桩让人啧声称奇,可让卢光彦最难忘的,还是他的死
——是的,他,卢光彦,的死。
元和二十一年,已经成为大周最年轻的相国的卢公子,死在他生平最信任的姑姑卢贵妃手中。
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
卢公子本也不愿相信,但当那些梦中闻说的往事从贵妃口中逐一印证,这件发生在未来的事情,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难以置信了。
毕竟贵妃娘娘只是因为膝下无子,才倾尽全力将赌注压在他这个侄儿身上。
可是如果有一天,几乎不可能受孕的贵妃娘娘忽然有喜了呢?
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舍弃掉隔着肚皮的侄儿,好像也没什么奇怪。
不是么?
见卢光彦说完那句话之后,便陷入沉默,卢贵妃忍不住催促:
“光彦?”
卢公子抬起头来,温和一笑:“姑姑且别着急,我先好好想想,免得漏掉了什么细节。”
也好好想想,什么事情能说,什么事情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