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临安码头便有不少仆从身影走动,无一例外,都是往码头泊着的那艘双层商船而去。
船身彩漆调绘的似锦繁花,让带着凉意的暮秋初冬时节多出几分生机和暖意,而桅杆上一面月色底纹绘制朱色茶花的旗子,则宣告着这艘大船的所属。
望着那艘船,天歌不由生产几分感慨。
半年前,她初到临安的时候,下船后第一眼见到的也是徐记的这艘花船。
只是那时候她与徐芮还是对面不识,确切的说,是她认识徐芮,而徐芮并不知道有她这个人。
在临安的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也遇到了很多人,但不管怎样,对天歌来说最欣慰的,莫过于当初来临安之前,她想做的那些事情,都已经达到了自己的预期,有的甚至比远远超过当时的期待。
得偿所愿,是一个人回顾往昔时值得庆幸的事情。
只是她的心有些大。
临安是漫长前路刚刚迈出的第一步,即将到来的上都,才是她最大的愿景所在,也比临安更为荆棘波折。
“公子,东西都已经搬上船了,不过您当真不考虑带着小的一道北上么?”
从大船那边折返回来的孙三眼巴巴望着天歌,公子当初南下带着他一起,如今再回北地却要把他丢在江南了。
虽说如今在天衣阁当个掌柜也挺风光,可是凭借孙三多年在外跑动的经验,紧跟公子的步伐才会有肉吃。
“我可以带你走,可你忍心丢下红玉一个女孩子家看顾店面?虽说如今曹家不敢再对天衣阁动手脚,可铺子里若只剩下红玉一个女孩子,你可想过之后会如何?”
听到红玉二字的时候,孙三逐渐宽胖的脸上难得红了一片,再一听天歌后面说的话,忙不迭暗恨自己冲动。
女子经商的事情大周不是没有,远的不说,近的来讲便有徐芮的例子。
可若是仔细一分析,便会发现那些经商的女子大抵都有足够强硬的后台,惟其如此,才不会有人风言风语,也不会有人敢随便欺负她们。
作为林府的婢女,红玉显然不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况且商户之间总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吃饭喝酒逛花楼的空隙谈谈生意,有孙三在还好,若是换了红玉,那就更不便了。
“我记得咱们几人初来临安的时候,你说最好能娶个江南媳妇儿,早日抱上大胖小子?”
天歌忽然岔开话题,提起当初几人初来临安吃的那顿饭,使得想起自己当初笑闹之言的孙三脸更红了。
“公子,您不能这么取笑老孙……”
“没有取笑,我就是……”
天歌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头已有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三哥!快过来搬东西!”
孙三就是不回头,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也知道那人是谁。
天歌轻笑一声,把方才那句话说完:
“我就是想提醒你,若是机会在眼前的时候不珍惜,佳人可就当真难再得了。”
看着面前脸已经红到耳根的人,天歌面上笑意更甚:“我不在的日子,天衣阁的生意好生打理,我准备明年在上都开一家分店。若是你做得好,又能带出新人来接管临安这边,到时候我便调你和红玉一道北上。”
一听这话,孙三的眼睛登时大亮:“我听公子的!”
见孙三不理自己,那头红玉再次喊起来:“三哥快来!还有一箱呢!”
“去吧,别让小姑娘等太久。”天歌笑着催促,孙三连忙跑动过去。
“咦?三哥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我瞧着你的脸好红,是不是生病了?我摸摸额头,怎么这么烫!”
也不知孙三咕哝了句什么,红玉的声音再度传来:“真的没事吗?你先别动了,咱们府上还有人,你快先歇歇。”
望着那头二人的互动,天歌面上不由又多了几分温柔。
今日临出门前,从宋婶小千到府上的几个小子和丫头仆婢,挨个儿排成一溜站在清风院外,从书房出来之后的天歌差点没被这齐齐整整的一群人给吓到。
一问才知大家伙儿提前约好了准备给她送行。
无奈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感动。
尤其是宋婶递上这些日子和青玉一起赶制的冬衣和春衫,何婶装了好几盒天歌最喜欢吃的点心,就连褚流领着的那几个小子,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给天歌做了些栩栩如生的草编小玩意儿和她的人像木雕,甚至于卫廉夫妇也送上了自己的礼物……
原本准备轻装北上,只收拾了一个箱子的天歌,不得已只能又加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好妥善安放这些来自府里的心意。
一番话别之后,当得知大家还准备送她到码头看着她上船,天歌赶紧给制止了。
这么十几二十号人去送她一个,要是再加上揽金阁那边的人手,她这个搭顺风船的人怕不是要比徐芮和姬修齐都要风光了。
好容易唬着脸让褚流提溜着几个小兔崽子去练功,又嘱托了几句卫廉休养要注意的事情,再跟府里下人叮嘱了在她走后要听褚流和小千的吩咐,慰藉了宋婶和何婶等老母亲一样对她的长辈之后,天歌终于顺利避免了带着十几个人招摇出门,只让孙三和红玉并着两个搬东西的下人过来。
现在的林府很大,但人却并不算多,都是之前天歌和宋婶为小林府精挑细选后来再带过来的人,半年来的相处,天歌从不摆架子,逢年过年的恩赏也都不吝啬,使得府里上上下下都念着她的好。
其实天歌以往并没有刻意去做些什么,只是觉得大家都不容易,能帮衬的地方,随手也就帮了,本是无心之举,直到今日送别之际有人哭了出来,她才忽然觉得在林府这个自己从来都没有上心太多的地方,还有这样一些如此看重她的人。
行李什么的已经搬上船,风帆也在慢慢升起,天歌忽然生出以往从未有过的好似离乡的伤感来。
真是没出息呢。
天歌揉了揉鼻头,将微微的酸涩化开。
“四爷派小的来问,公子这边可准备好了?”徐记的管事走了过来,对着天歌行了一礼。
徐直收天歌为义子的事情,如今已经在临安传开,管事见到天歌的时候,比先前见到林花师的样子更多了几分恭敬。
天歌点了点头,觉着时间差不多了,与孙三和红玉道了别,便往花船那边走去,正瞧见徐四爷徐竖吩咐人复查装船的行李。
这次徐芮和姬修齐北上是进宫谢恩,徐竖既是作为陪同的长辈,也是为之前的生意,所以如今船上诸事,大都是他在安排操持。
见天歌过来,徐竖抬手招呼:“方才盘点的人说你只带了两只大箱一只小箱,是不是有什么遗漏的?”
这一趟北上,因为人多,路上也得小半个月,还得在上都住些时日,光就徐芮的东西就收拾了七个大箱,这还不算给上都姬家准备的礼物,所以相较之下,天歌这点行李,实在是有些太少,难免徐竖会怀疑是不是漏了什么。
“四叔不必担心,上都那边已有安排,这些东西路上用绰绰有余。”
天歌笑着说完,忽然越过徐竖的肩膀,看到一架马车快速朝着码头驶来。
望着上面熟悉的徽记,天歌不由蹙了蹙眉。
徐竖闻言回头看去,不解问道:“怎么了?”
“那是翟府的马车。”
说完这句话,天歌想起徐竖对临安不甚熟悉,又添了一句,“就是那位杭州府尹翟高卓翟大人。”
徐竖闻言面色顿时一凝。
商人的直觉告诉他不管翟府尹此时出现在码头是为何,至少徐记不能视若无睹,问礼拜见什么的都必不可少。
毕竟青城的张府尹对此就很是介怀。
就在徐竖准备上前的时候,却见马车陡然一停,车帘揭开,从里头跳下一个鹅黄衣衫的俏丽少女。
目光在码头梭巡一圈之后,少女很快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天歌,登时绽出灿烂笑容,挥了挥手便提裙跑了过来:
“幸好赶上了!我还怕来不及呢!对了林花师,阿芮呢?怎么不见她跟姬家那小子?”
眼前活泼的少女和一连串的问题给徐竖带来一击,尤其是发现后头那辆马车再没有动静之后,徐竖更加茫然了。
“四叔,这位是翟府尹的千金,也是阿芮的好朋友,翟秋云小姐。秋云,这是徐记的四老爷,阿芮的四叔。”
天歌为二人引荐介绍,算是解答了徐竖的疑惑。
二人见礼之后,徐竖说了声去喊徐芮,便脱身离开,留下天歌和翟秋云说话。
“说起来有些日子没有见到秋云小姐了,近来可好?”
自打潘炳涵的人那会儿挟持了翟秋云后,翟高卓便对这个女儿越发紧张,翟秋云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喜欢出门乱跑,每次在百花阁上完早课之后,便回府制香侍奉祖母。
天歌那会儿先是去了姑苏,后来又大多数时间闷在揽金阁,难得去百花阁的时候,大都与翟秋云的时间莫名错开,所以仔细想来,竟也有很久没有见过了。
翟秋云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好久没见了,我昨儿个早上听说你在百花阁,散课后专门等着你,谁曾想你见完徐陵之后竟直接溜了,也忒不仗义了诶你这小子。”
天歌不由失笑赔礼:“是我的不是,我给秋云小姐道歉可好?不过如今这赔礼可是来不及准备了,下次秋云小姐来云阳的时候,我再给你补上如何?”
“说好了?”翟秋云一喜,心中生出几分期待。
“说好了。”
翟秋云一拍手:“那你到了上都之后可得赶紧着手准备着了!不然我下个月到了云阳,你拿不出礼物我可是会真的生气的!”
不等天歌开口,身后已有一道声音传来:
“秋云下月也要来云阳?”
天歌一回头,徐芮和姬修齐二人已经走到跟前。
翟秋云一见徐芮,上前便挽起她的手,跟自己的好姐妹分享着得来的好消息:
“悄悄告诉你们,昨儿个我爹收到侯伯伯的来信,说是这次绩考杭州府的再居首位,圣上准备将我爹调回上都任职,调令再过几日便会下来!前几日我还怕你嫁给姬小子之后,我再难见到你,现在这一看,往后到了上都咱们还能继续再做好姐妹!”
上都对于徐芮来说,到底不若临安适应,尤其是面对赐婚,对于以后陌生的环境,多少还是让她有些茫然,这种茫然在得知天歌也会北上之后得到了些许消解,如今再一听翟秋云也会去上都,自是让她惊喜万分。
然而就在一对小姐妹开心之际,姬修齐忽然“咦”了一声:
“不过我听人说,翟大人以前不是拒绝了陛下的好多次调令么?怎么这次居然答应了?”
原本乐得开怀的翟秋云在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脸陡然一红,又从天歌面上一瞬划过,葱白的手指绞起衣角:
“估计是因为……因为侯叔叔说我也到了该……该说亲的年纪了吧……”
“我就说呢!原来你爹是为了你。”姬修齐浑然不觉翟秋云的羞赧,反而吱吱的笑起来,顿时引起徐芮和翟秋云姐妹二人羞怒,受到二人的言语和目光的制裁。
旁边的天歌看着三人笑闹,却想起了上一世翟高卓北上的时间。
那次翟高卓北调,是在元和十四年春。
因为调令拟定之后临近年关,六部九卿二十八司都已经到了总结和休沐之际,按惯例轻易不会再有大的人员变动。
其实说起来,到了现在这个时间,按理也不该大动,尤其是地方官员调任上都。但若真如翟秋云所言,侯茂彦亲自写信给翟高卓知会,那便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这次一改惯例将调任时间提前,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直到与岸上众人作别,商船逐渐离港,天歌也没有想清楚。
也因此,她愈发感觉自己目前对上都的局势了解的太少太少,乃至于很难从周帝的举动中猜测出背后的深意与朝局的变化。
尤其是当很多事情与上一世的出入越来越大,那种捉摸不定的感觉便愈发强烈,便如眼下这艘在沅江上航行的大船,看似平稳,实则却随着江浪起起伏伏。
但幸运地方在于,纵然风浪难定,举目唯有苍茫江水,可掌舵人却依旧能够辨别方向,船上的人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与终途。
那里,是从宁国至前齐再至大周多年来最繁华的所在,承载着传说中的帝王龙气,彰显着中州大国的盛世之治,却也布满了荆棘,暗藏着波云诡谲。
那里,是无限光明,亦是无尽黑暗。
那里,是大周上都,云阳城。
也是,新的战场。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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