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捉虫】
天目山。
瓢泼大雨瓢泼而下,洗过漫山碧树,冲浆满山泥泞。
一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踏雨而来,在这柴夫猎户都不敢上山的时节踩着脚下泥浆凝重向前。
在他们身后,是一辆辆盖着雨布的大车。
若是有熟悉军务的人,定会一眼看出这些车轮的制式乃是大周军营里才可以使用的辎重大车。
而此时,这些大车却从天目山一处不起眼的山涧中缓缓而来,排成长长的一队,远远望去,如同漫山攀爬的蜈蚣。
雨天行路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的山涧当中。
天目山并不算高,可是在山涧这样的位置,却时刻有被山上的落石或是冲击下来的巨木砸伤的危险。
而在此前不久,队伍中已经有一人被滚落的山石砸中,如今只能拖着腿走在后头。
“也不知当初大人是怎么想的,竟然选了这样的第一个地方。”
一名男子推着辎车,抬手抹去面上的混杂着汗水的泪水抱怨道。
“谁知道会下这样的大雨嘞?”
在他对面推车的中年人叹口气,他从最一开始就跟着大人了,这十几年待在杭州府,也算是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咱们这地方向来风调雨顺,绵柔细雨跟小娘们的手一样,莫说滚石了,就是树枝呼啦拍窗的时候都没有,所以大人当年才将地方定在这里,正巧里头山洞敞亮,隐秘不说,还省了人挖动,这地方就这么定了。”
中年人使了使力气,将陷在泥泞中隐隐倾斜的车子稳住,用劲儿往前一推。
“要是早知道是这样,大人肯定就不选这里了。不过说起来这地方倒也不错,这么多年也都没什么人发……哎呦不行不行,峰子你那边得再用点力,我这头趔趄着呢。”
说到一半,中年人忽然喊起来,在他对面一道推车的男子闻言,登时踩实了脚,腿上胳膊上一齐用力。
眼见陷入泥洼中的车轮就要被推出来,忽然“哐”的一声,一道巨大的黑影落下,不仅将整个辎车压得沉了沉,就连先前推车的峰子和中年人这时候也没了声音。
这突然的变化顿时引起巨大的骚动,整个前行的队伍一时都停了下来。
走在最前的领头者回头,一见众人都不动了,当即带着几分暴躁喝问:
“怎么不走了?!大雨耽搁了这么久,再耽搁下去,大人生气所有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第一辆辎车的几人互看一眼,终于有人指着后头怯怯开口:
“杨参将,后头……后头好像出事了。”
杨参将闻言眉头顿蹙,顿时带着满面狐疑往后头走去。
刚走过第五辆辎车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脚下的步子顿时加快,直到山涧拐角处才停了下来。
这里,本该是峰子和中年人推着的第九辆辎车,可是如今除却拉车的马儿躺在地上,留着半截身子呼呼喘气儿之外,从马身子往后整辆辎车,都被混合着巨石和断木的坠落物掩在下头。
车夫更是被断木的树茬直直从背后戳中,蓑衣掩盖了他的身子,却掩盖不住从上汩汩冒出的鲜血。
就连大雨也好似冲刷不掉那源源不断的鲜红之色,很快便在周边的泥洼当中汇聚起混合着褐色泥污和红色血液的泥浆,
杨参将抬头,正瞧见上头的山壁上一处豁洞,那里以前曾有一棵沿着石缝生长多年的大树。
如今看来,应当是大雨冲击了缝隙,使得大树根部松动,恰巧山上巨石滚落,带动着大树一道砸了下来,又在坠落的过程中砸折了树干,才酿成这样的惨祸。
本是一出意外,听到许是便过,但如今亲眼见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前头那辆辎车的车夫和推车人尤其心神难安。
若是慢上那么一时半刻,此刻被压在下面的,就是他们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们有人对负责后面这辆车的境况,越发的同情和不忍。
“杨都尉,今日雨大,咱们要不等天晴了再……”
“天晴?!”
杨都尉本就因为大雨延时,害怕上峰怪罪而心有怒火,此刻一听有人说这话,当即冷眼看了过来。
“你说天晴?”
手中的长鞭抖了抖,杨都尉转了转手腕,慢慢朝着说话的小兵走了过来。
一见这动作,众人都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都尉杨鸣是潘将军的得力手下,但与平素在军中不大动用武力的潘将军不同,杨都尉在杭州府军中是恶神一般的存在,但凡遇见偷奸耍滑不听话,或是在底下乱嚼舌根的,那一条鞭子便闲不下来。
最多的时候,那浸过油的牛皮鞭一日之内绸缎了三根,自此之后,众人见他都是绕着走。
此刻这动作一出,众人都知,杨都尉怕是又要动怒抽人了。
先前说话的小兵心知躲不过,两腿发颤,登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都尉饶命!”
然而杨都尉的鞭子终是落了下来。
“啪”地一声,带着沾染的雨水,在小兵面上抽出一道横亘半脸的血痕,斗笠甩落水中,就连他鬓角的发丝,都被那长鞭挟裹生生扯下一缕,望上去狼狈不堪。
“这一鞭,是你长记性的军令如山,没有上峰的命令,就是死,也得给老子撑下去!”
整个膝盖都陷在泥水里的小兵瑟瑟发抖,血污很快便被大雨冲了满脸,顺着下巴遍洒斗笠,可是他却不敢伸手去挡,只能任由那从天而降的大雨如同利刃一刀刀刺进他的伤口。
或者,等待那即将到来的第二鞭。
然而,这一鞭,却迟迟都不曾到来。
“所有人都听着就算今日天上下刀子!也要给老子将洞里的兵甲全部都运到山下去!但凡有一个敢偷懒耍滑,但凡有一个敢坑声抱怨,那老子手中的鞭子,便将你伺候个够!”
话音刚落,杨都尉的鞭子在空中甩动一声,响亮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冷颤。
就连拐角那头看不见这头动静的人,听到这边的声音,此刻也绷直了脊背,噤若寒蝉。
几息之后,杨都尉这才看向那已经被巨石和裂木堵住的路。
“路堵住了,便动手往开挖!今日运不完这些东西,休怪老子不客气!”
说完这话,杨都尉走到依旧跪在那里的小兵跟前,视若无睹地将他的斗笠踩陷泥污,弯下身子用鞭柄抬起他的脸。
鞭子在伤口上点了两下:
“今日算你命大,老子饶你一命。若是再有下次,那可就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做完这一切,杨都尉这才慢慢直起身子,看向仍旧愣着的众人。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一个个杵在那里,是等着老子替你们挖吗?!”
一声威吓,使得两侧众人一个激灵,顿时向那被堵的地方涌去,生怕慢了两步落下话柄。
就连先前跪地的小兵,也忙不迭踉跄着向那里奔去。
雨依旧下,天目山的蜈蚣辎重运载队,在忙活半晌之后,也终于再次动了起来。
泥路虚泡,山涧的路走过两边之后,车辙印便会越来越深,运送东西的要耗费的力气也越来越多,和行驶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慢。
然而众人却一点也不敢懈怠,喘着气儿一趟一趟的在山路上奔走往复。
……
……
天歌终于见到了罗刹司的人。
她有猜过胡承修会故意坑自己,但却没有想到这人居然会这么坑。
“就这么五个人?”
望着眼前掰着一只手都可以数清的人数,天歌冷笑一声,看向旁边的罗真,“罗千卫是吧?”
“林公子。”罗真抱剑行礼。
“你们大人只给我留这么几个人,就想让我端了潘炳涵的窝?”天歌问道,“他是在逗我吗?”
“回林公子,大人有没有逗您我们不清楚,但我们知道,大人临走时吩咐我等悉数听林公子吩咐。”
“你们?”
天歌笑了。
“除了你们剩下的人呢?仔细算算我那天晚上在醉韵楼顶见到的,还有今儿个在翟府的,就算是这些加起来,也不止五个吧?况且这里还有这么多生面孔,你们大人留着那些人,是想做什么?”
“回林公子,此次司中出来的人本就不多,能调出我们五个已经是大人最大的努力。毕竟翟府那边还有两位大人一位小姐,今日那些人掳了翟小姐,明日万一再掳翟老夫人,都是未知数,是以这人手着实是调转不开。”
罗真说的极其为难,好似能调出这五个人来,已经是极其难得。
“好,真好。”
天歌笑着点头,“既然你们大人相信各位,我自然没有怀疑的道理。想来各位都是罗刹司中的佼佼者,就算是五个人,也足以应对小小的潘府既如此,那咱们今晚的初探,就按照五个人来。”
罗真的嘴角抽了抽,垂首道了声底气不足的“是”。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呐!
“如今形势危急,容不得耽搁时间,今晚我们就想初探潘府。可是目前为止,潘府的布置我是一点也不了解。先前你们大人说,诸位曾经夜访潘府,不知可有什么收获?”
收拾了被坑的心情,理起眼下的事情来,天歌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得跟先前不大一样起来。
罗真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念及胡承修临走之前的叮嘱,此刻他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将先前他们在潘府的探查结果一一道来。
听的越多,天歌心中便越气。
“你们大人还真是看得起我哦。你们先前一起去潘府,七个人五个人被牵制在外头,才只有他跟你两个人成功进入,如今他不在,只给我留下五个人,是指望我带着他们在潘府屋顶跟那些护卫们周旋遛弯儿吗?”
罗真轻咳一声,虽然也觉得大人此举不怎么厚道,可是终归还是不能长他人志气,更不好跟着应和。
“林公子许是不知,先前同去的另外五个兄弟们,功夫只能算是中下。但是我们五人可就不一样了,我能进去的地方,他们几个也能进去。”
“既如此,那便按着你们五个来安排就是。”天歌漠然接话。
“林公子,您不去?”罗真一惊。
“我为什么要去?”天歌一脸莫名其妙,“我出谋划策就行了,去潘府凑热闹,那可不是给你们添乱嘛!”
“可是……”
罗真犹豫起来,但是偏生先前姬修齐那话却不能直说。
我们大人说一定要把您骗进潘府去?
这话一说,就是不用猜罗真也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
如今这小公子已经怒火中烧,再听了这话,指定不定直接散伙儿走人了。
“可是什么?”然而天歌偏生想听。
“可是……可是先前在翟府救人的时候,您身边这位跟您二人身手都不错,您跟着我们一道去,多少来得及及时调度,我们应变起来也方便些。”
罗真觉得自己说的颇有道理。
谁知天歌却是一脸看傻子的神色望向他:
“你看错了吧?我只会跑路的,哪里就功夫不错了?不信你去问问你家主子,昨儿个在醉韵楼,我是不是差点被潘炳涵拿刀砍了?这才一天,我的内伤可还没恢复呢,去了肯定只有被逮住的命。”
说完天歌指了指身后的褚流。
“还有你说我这侍卫,你也知道他是我的侍卫啊?那他可不得保护好我?领着我这个拖油瓶去潘府,你们到底是去抓潘炳涵还是让我去拖后腿?”
耸了耸肩,天歌干脆往后头的椅背上一靠。
“其实要让我去也行。但第一,你们得护着我;第二,今日这事不成,到时候你们大人怪罪下来你可不能怪我。”
“到时候等你们大人请兵回来,却发现潘炳涵好好的坐在自己家里,整个杭州府皆被潘炳涵的占领,百姓们生灵涂炭,我也算是不负他的嘱托反正我是拿命去尽力了。”
这话说完,天歌伸手揽过桌上放着的潘府地图,翘着二郎腿无所畏惧地安排起来:
“既如此,那就一起看看今晚的安排吧,你们觉得我有说的不对的地方也可以提。我是这样想的,此处……”
“林公子。”
罗真带着几分犹豫,出言打断了天歌。
“嗯?”
天歌抬眼,手依旧指在地图上,“怎么了?”
“在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林公子今日不去潘府为好。”
罗真闭了眼睛,心道自己遭了什么天谴遇上这样一个人。
大人也真是高看他,丢处一个他自个儿还难搞的人让他来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