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4修】
诚如朱成益所言,归有荣乃一代惊才绝艳的大香师。
归家祖上是诗书之家,只是到了归有荣祖父那一代,族中逐渐落败,及至归有荣时,家中只剩几亩薄田聊以糊口。
但与一众商户或寻常香师不同,归有荣调香非是为了糊口谋生计,而是沿袭士族调香风雅,只为闲适怡情。故其调香制粉,遵从老庄自然之道,要求还原脂粉自然本源气息。
本是随意为之,谁曾想却因此名噪一时,成为前朝有名的香师。
知有此人后,无数脂粉行争相前往,许下银钱想要请其出山为己所用,却不知这等行径越发冒犯归氏诗书之家的矜贵,千里迢迢寻人,最终却只能吃个闭门羹。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后来再寻之人便有所收敛,勉强能够得以一见。但言谈间只要提及出山为商或是与商谋利的意思,毫无例外便会被脾气怪异的主人撵出门去。
但在所有所有寻访而至的人当中,唯有一人是个例外。
那就是徐记脂粉行的东家,徐化。
自见到归有荣调制的香脂之后,徐化便一直有心想要结识此人,但因为访客过多,后来归有荣干脆闭门不见外客。
有一天,山雨欲来,一名打柴的樵夫敲响了归家的门。
归家恶于商户,但对寻常百姓却不吝相助,于是打开门,让那樵夫进屋来避雨。
樵夫进屋之后,归有荣正在炕边,左右手各执黑白棋与自己对弈,妻子王氏忙着煮饭,炕上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女儿在一旁玩。
窗外的雨声渐大,沉浸棋局的归有荣眉头皱痕渐深,就在他沉吟许久不曾落子时,眼前的棋盘上映下一片阴影。
他不满抬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位戴斗笠的老者。
归有荣这才想起,方才妻子好像收留了一位路过的打柴人。
就在他正思索间,眼前的樵夫却从他面前的棋盒中拿出一颗棋子,随手落于棋盘之上。
归有荣正待大怒,余光落在上面,才发现原本僵死之局竟好似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原本兴致被扫的不满瞬间化作热情邀请,两人当即各执一子,在棋盘上纵横开来。
当王氏从厨房出来,指着外面已然放晴的天空时,才发现那不过一时避雨的樵夫,已经跟自己的夫君在棋盘上酣战得热火朝天。
一局罢了,樵夫准备辞别而去,却被归有荣难得留下,道是雨后路滑,山路不好走,不如歇上一晚,等路上的泥泞干涸,再下山也不迟。言罢,不等那樵夫答应,直接让妻子再收拾出一床棉被,留给那樵夫使用。
旗鼓相当的棋艺让归有荣与那樵夫相见恨晚,这一挽留,便是三天。
听到这里,白芷点点头,接过话去。
“我知道这件事。那年我正好三岁,父亲本是想让我母亲睡到堂屋,自己好和那伯伯彻夜对弈,但最后被那位伯伯拒绝,抱着被子自己去了堂屋,将热炕留给了我和母亲。后来父亲无奈,与那伯伯两人裹着棉袄围着被子对弈堂屋,亦宿在堂屋。连日出去晒花都是我和母亲去做的。”
“那你可知,那老者是谁?”天歌没想到白芷还记得此事。
上一世她从徐芮手中接过的那半卷《归氏香记》中,写着“幼女无知,痴缠老父,叹不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高山流水难觅知音”,遂以为归氏幼女无知无识,谁曾想白芷竟是记得。
不过若说如此,难免要说到上一世,徐化不也误以为归家三口皆被屠戮?又有谁可以料想,彼时的女童竟已长大如斯。
由此观之,世事着实难料。
再说白芷,听到天歌的问题,她摇了摇头,“那伯伯只在我家住过三日,往后我便再也不曾见过此人。”
说到这里,她忽然看到天歌唇角含笑,心头顿时冒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那伯伯难道就是你所说的徐记前家主,徐化?!”
说完,白芷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可能,我见过徐化,两人相貌截然不同,根本不可能是他。”
“你在百花阁做事多年,应当知道徐老爷子在世之时,棋艺在临安城颇负盛名。”
“可是那也不能证明什么!”
“那三天棋局对弈中,你爹最终输给了徐老爷子,你可知他们的赌注是什么?”
天歌看着茫然的摇头的白芷,才知道眼前的少女知道很多事情,但也不知道很多事情。
三天的相处,已经让归有荣判断出,眼前的樵夫并非真正的乡野村汉,那一日的避雨上门,也绝非偶然。
尤其是对弈之时,那樵夫的一席话,也让他明白,眼前之人只怕和那些前来寻他的众人一样,都是为了归氏的香方。
但这樵夫,却又跟其他人不同。
他没有劝自己出山,而是就着眼前的棋局论说。
“棋局之诡谲变化,宛如商场兴衰与朝堂风云,最关键的无外乎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心。心动则局动,心乱则棋乱。而心之一道,又相应世间诸事,譬如恒心为一成道学,成功业。再譬如遵循心之本源,遵循自然之本源,才可于至简之上成大道。”
自然之本源,对归有荣来说,可不就是他制成的那些香方?
所以在输掉棋局,又听完这样一番话后,归有荣拿出自己所制的所有香脂,任由那樵夫自挑一样,表明愿倾囊以授。
而化作樵夫的徐化在众香当中,挑选的恰好是归有荣为自己的女儿归云岫所制的“山云归岫”。
那山云归岫本是给女儿的生辰礼,归有荣原不愿相赠,但君子一言,又焉能反悔,所以他最终只能忍痛割爱,将山云归岫的具体制作方法依言传授给并不知情的徐化。
“这就是为什么,徐记会知道山云归岫的香方。”天歌缓缓道。
因为害怕妻女知道后不满,所以归有荣特地强调,此香方不可挂着自己的名字,权当徐记自己所制。
只是归有荣不知道,徐家虽然依言没有告诉世人山云归岫乃他的作品,但为了尊重他,那香脂的名字却不曾变过。
这也就是为什么白芷如此坚信,徐家跟当年归家灭门案逃不开关系。
“最开始听朱老爷子提到山云归岫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找的仇人是谁。”白芷回想起当初的时光,只觉漫长却又让人焦心愤恨。
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的巧合呢?
除了她的父亲,还会有谁会以她归云岫的闺名来为香脂命名?
“你说的故事很动听,而且对我家的事情也好似很熟悉,但我却无法完全相信你。”白芷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林花师,实在抱歉,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需要好好理一理。”
对于白芷这般反应,天歌很是理解。
一边是坚定不移十几年的所谓真相,另一边是突如其来的认知颠覆。
莫说白芷,换做是她自己,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判断清楚到底要相信哪一个。
“那前面的百花阁,你是回,还是不回?”天歌努了努下巴,问道。
白芷摇了摇头,“我暂时还不想回百花阁……我想,先好好理一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看着白芷茫然的神色,天歌道,“既如此,那你便跟我去安和巷吧。”
上一世,天歌和徐芮相依为命的时候,不少香技都是从徐记的《归氏香方》中习来,所以若是仔细算起来,归有荣对她也算有半师之恩。
若白芷只是白芷,那她定然会将人带回百花阁,交给徐芮处置。
但白芷既然是归氏女,这件事又另当别论了。
……
……
当把白芷安顿好之后,天歌这才想起来,自己好似忘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今日午后,她还不曾去翟府跟林神医学习医术。
纵然对医道没什么兴致,但先前到底应下了这件事,总不能随便爽约,所以收拾了一番之后,天歌依约前往。
不过今日的翟府门口有些不太对,门口的守卫们面色凝重,就在天歌准备像上次一样劳烦通报的时候,那守卫竟难得缓了神色,说是林神医早有吩咐,看到她来直接放行便是。
天歌受宠若惊,道谢之后,一路往林神医所在的院子走去。
可还没到跟前,便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之声,震得道边树上的麻雀都将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天歌蹙了蹙眉,当即快步往院中奔去,刚一进院,便瞧见地上正有一人翻来覆去的打着滚儿,而那杀猪般的嚎叫就是从那人口中传来的。
“徒弟,来来来,快来!来赶紧瞧瞧!”
一见天歌进院,林神医当即激动地招手,好像终于找到人跟自己一块看热闹一般。
天歌无语片刻,往林神医身边走去,也正是在这时,她才注意到院子里还有府尹翟高卓和另一位白须老者。
所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之后,又一次回到地上那人的身上。
“师父,这是怎么了?”天歌小声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这般兴师动众。
林神医难掩满面激动,竖着手小心在天歌耳边道,“又一个疑难杂症!”
谁曾想,那架势看起来神秘兮兮,可他的声音却是满院都能听清。
那白须老者抹了抹额上汗,眼前这所谓的神医还真是跟人不一样,别的大夫看到治不好的病人,都是忧心忡忡,偏生这位居然兴致勃勃开心不已。
真是一个怪人!
想到这里,白须老者就觉得倒霉。
想自己在临安城行医问诊多年,向来受百姓尊重,谁曾想今日却碰上地上这个阎罗,毁他医名不说,更害他惹了一身官司。早知道,他还不如早早的回家歇着去!
——不错,眼前这位白须老者,便是先前仁心堂那位坐诊的老大夫。
而地上那位,天歌这会儿也终于算是看清了,可不就是当初在醉韵楼色着一双眼睛,不怀好意盯着自己乱看的男子?
她顿时明白了林神医所说的疑难杂症是什么了。
“这人,患了什么病?”天歌明知故问。
林神医闻言一摊手,“鬼知道什么毛病,一直喊脖子疼,可老夫给他脖子仔仔细细瞧过了,一没骨折二没受损三无淤痕,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了什么伤。可是你瞧他这样子,又不似作假,所以为师准备给他扎几针试试。”
这是要以走针之法试治了。
地上的王屠户终于停止了嘶声打滚,林神医当即上前几步,准备蹲身下针,却被天歌呼声喊住,害得他一错手,刺在了那屠户抱着脖颈的手上。
听着那“哎呦”一声痛呼,天歌忍住对地上那人的嫌恶上前,拔下来那枚针。
“师父,脖颈位置关键,扎针还是要谨慎,我们不妨再好好瞧瞧病人的痛处,看看能不能先用什么温和的法子解决。”
林神医闻言略忖,紧跟着很快点了点头,“你说对,先保守着来。”
天歌暗松一口气。
自己先前那一根刺骨针,是对着此人的脖颈而去,因为位置独特,所以不容易被发现,却又能让中针之人刺痛不已。其实只要过去个一年半载,这刺痛感便会逐渐消失,但若是随意动针,只怕一不小心就会一命呜呼。
这一点上,跟寻常的走针止痛的法子截然不同。
她可不想看着林神医在自己面前一针结果了人的姓名。
只是天歌没有想到,她这一劝,倒是让林神医忽然想起当初她为翟老太太写方的事情,不由心念一动道,“那什么,徒弟呀,师父给你个机会,你先自己瞧瞧看,这病人是什么问题,然后说说你你的见解,让为师听一听如何?”
林神医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从地上的王屠户身上,转到天歌身上。
就连躺着直喘气的王屠户,也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盯着她看。
只是如今的王屠户被折磨得惨痛,早已认不出自己曾见过眼前的少年。
天歌尴尬一笑,将手中的针递还给林神医,慢慢站起身来,“我尽力,……尽力哈……”
说完,她让人将地上的王屠户扶起来在椅子上坐好,又用备用的湿润棉布将他脖颈上的灰尘擦去,露出那孔纹清晰的黑红色脖子来。
天歌伸出手指,在王屠户的脖颈上轻轻按压,刚走了三寸,正按到颈椎侧边一处时,眼前之人突然猛地跳将起来,撞翻了旁边仆从捧着的水盆。
得亏天歌闪避及时,才没有弄得一身湿淋淋。
“怎么了怎么了?”林神医急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