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我找到了父兄的埋骨之地，父兄在前往岭南的途中被诛，痛下杀手的竟是太子的亲兵卫队，我伏在那一抔黄土前，却没垂下泪来，从金陵到岭南，一路行来，满目雨雪寂寥，我已不知该如何悲痛，那日的雪重重叠叠附在坟茔上，很快就成了斑驳黄白的一片，风呼啸着从枯枝败叶的缝隙中穿过，那样悲怆凄然，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头，犹有叹息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并未回首，瞧见一袭月白色的衣衫在身侧翩跹，清扬上表朝廷，为我脱去罪籍，我亦应了他，随他返回金陵，瞧着他深邃冷然的眼眸，陡然忆起，金陵还有温明在等我。
又是一年梅子青黄，柳絮纷飞的时节，我已在返回金陵的途中颠簸，车内铺了金丝软垫，顺着时开时闭的竹帘望出去，可以看到天际边一缕缕的晚霞，似水面涟漪般荡漾而去，细细碎碎的洒在我微微探出车窗，随风摇曳的青丝，一如那个殿选后秋日黄昏，我消失在紫垣城的尽头，和此时骑马相随的人，在似水流光中转身错过。
转过冬末，进了初春，竟又遇到了那个青色身影，方才得知，他竟是清扬之弟，十三皇子赵清雅，那样和煦的笑，似春日里那支照水桃花，明媚的映在一泓碧水间。他带来张温明如愿高中的消息，我升腾起丝丝期许，车窗垂了细细密密的竹丝帘子，春日里的阳光温婉似水，斜斜的透进车内，顿生暖意。
一路尘土飞扬，马车远远的驶近金陵城，顺着随风掀起的竹帘，可以瞧见斑驳高耸的城墙，天上一泓碧蓝，五月间的太阳明晃晃的照上城墙，不过短短数月，这金陵城里已没了我的容身之处，一时间心潮起伏，难以自持的垂下泪来，冷不防面前递过一方帕子，他立在身侧，虽没有言语，却仍能瞧出悲戚神情。
我没有等到温明，却等来了他入狱的噩耗，铅云低垂，不多时便是一阵疾风骤雨，我又跌入了无尽的漩涡之中，寻不到一丝光亮，清扬应了我，搭救温明出狱，对他有种莫名的相信，暂住在了王府别院听信。那是一处极寂静偏僻的院落，有一弯池水在庭前绕过，植了一树石榴，开的如火如荼，他立在树下，微风拂过，花瓣落在他的衣衫上，那般的殷红如血。房内桌椅床榻一应俱全，雕花窗棱上糊了极薄半透的窗纸，他时时立在窗前，微微颔首瞧着我，偶有些叹惜声声，我只垂了眼帘，执了紫毫愣在那，在素娟上染了点点墨迹。
半月后的一日，我随了温明搬入了张府，月色下树影婆娑，望着祉岚备下的大红嫁衣，我竟有了些不情不愿，目及窗外那清寒台阶，依稀似有个月白身影，瞧着我执了笔墨，浅笑清冷。明知是再难相见，这小小的心里装不下那般如海情思，那日石榴树下的人影，渐渐远去，恍惚成了满目嫣红锦缎，似火般灼痛我的眼帘。一日日逝去，温明鲜少踏足我这僻静院落，亦从不提及婚事，渐渐的些许只言片语传了进来，他纳了妾，又攀上了高枝，即将迎娶圣上爱女露华公主。我愣愣听着祉岚的抽泣声，月光洒在大红嫁衣上，灼痛我的心口。
未及我前去质问温明，他便揭开了我与清扬同行的那段日子，我瞧着他怒色闪现的双眼，窗外猛地刮起阵狂风，转瞬间电闪雷鸣，铅云低低的压在院落里，那豆大的雨点滴滴敲打在我的心上，并非是他贪念富贵，终是我负了他，对清扬暗生情愫，若是嫁入张府，恐真是貌合神离的错缘。我在心上低低哀叹，叹一声世事弄人，终是天难遂人愿，花落似水流，纵有万般情思亦再难回头。
时至今日，这张府已然成了驸马府，我唯有悄然离去，温明捧了酒来为我送行，我只浅酌了数口便头晕目眩，阵阵腹痛揪住心尖，口中似有浓浓的血腥味，恍惚中父兄在那一抹昏黄月色中含笑立着，向我招手。闭上眼的那一瞬间，瞧见温明那悲痛却又狰狞的面庞，似乎还有些泪垂落在我的颈上，潮湿冰凉。
似是挣扎了许久，醒来时已身在清雅府中，庭前传来声声蝉鸣，房内却无一丝一毫的燥热，角落摆了大块的冰，犹有些白雾，散发丝丝凉意，阳光透过薄透的窗纸映在地上，照的青砖光可鉴人。目光微错，但见窗外海棠如彤云密布，繁复照眼。清雅似乎消瘦许多，一袭青衫颇有些空落落的挂在身上，我这才得知，我在那碧落黄泉前走了一遭，幸得清雅遇到下山求救的祉岚，才将我们主仆二人从乱坟岗拉了回来。我亦得知，那流言蜚语愈传愈广，竟令清扬被皇上重重斥责。
窗外斜晖脉脉，照进杨王府后院一处寂静的院落，数日前我随了清扬搬来这里，天青色窗纸轻薄如烟，丹桂繁复错乱的映在窗纸上，剪影娉娉婷婷似灯下佳人，窗下错银香炉中燃了香，袅袅烟雾清透的似远处的一泓碧水。桌案上摆了些书卷，我倚在榻上随手翻看，清扬移了笔墨，在案上铺了素娟，执笔浅淡的勾勒，抿了嘴瞧着我，微微笑着。我夺了那素娟瞧来，寂寥的眉目，眉间微蹙，有种清寒的韵致在娟上漾开，竟是我的模样。
这几日在王府中，倒也听到些言语，他的正妃数年前故去，上次选秀却没有选立正妃，只拣了些名门女子为侧妃。清扬常引了上官凌和清雅在庭前低语，我从不刻意去听些什么，仍旧飘来些细碎言语，知晓了清扬和清雅与太子之间的恩怨，知晓了张温明倒向了太子一边，亦从上官凌的眼中瞧出了端倪，知晓了为着留我这罪臣之女在府中，清扬欲散了旧部，卸了兵权，不再争那高位。日头一寸一寸沉下去，窗外暮色蔼蔼，房里青纱帐幔随风翩跹，我开了窗，寒凉的秋意如水流泻。
我不能亦不愿让清扬失去那许多，即便离开时有千般万般的不忍不舍，仍旧不辞而别躲到了云亭寺，一如初次遇到他的那个深秋时节，他的衣角沾染过后山的枫叶绯红。夜凉如水，青石台阶的寒意蜿蜒而上，冷到心底。不曾想竟会结识露华公主，那般娇俏纯良的天之娇女，怎敌得过温明那般狡诈心机。不几日，我的行迹便被温明获知，他带了人来斩草除根，刀剑刺过来的漫天血色刺痛了我的眼帘，竟丝毫觉不出疼来，恍惚中瞧见双漠然的眼眸和明艳的容颜，揽住我的腰身远去。
自那日后，我虽还活着，但在清扬心里，我定然已经去了，许不多时，我便成了淡而模糊的影子，风轻拂过，如尘埃般消散，只在他心里留下些浅淡的痕迹。念及此，心口微微疼起来，颇有些恼怒的瞧了眼立在边上的慕容迟迟，她是太子心腹，却对上官凌情根深种，为着这个救了我，若非她，此刻，我恐早已饮过孟婆汤，踏过奈何桥，将那种种前尘往事，遗忘在忘川河中。我叹息着仰望，那一钩清月，低低的垂在深蓝锦缎的天上。
暮春时节，芳草萋萋，一湾碧水绕柳依依，姹紫嫣红的花在风里轻拂。我隐隐从慕容迟迟那里知晓了些隐秘，拉了祉岚急急往云亭寺赶去，远远听见那短兵相接，叮当作响之声，我瞧见了温明刺向清扬背后的剑，甩了祉岚的手奔了过去，那殷红的血在眼前绽开，滴滴洒落在清扬身上，如那日开的如火如荼的石榴花，微风拂过的花瓣片片跌落在他的衣衫。我含了笑握住他的衣角，瞧见他惊异却悲痛的目光。
原以为能就此离去了，却仍在这世间苦苦徘徊，我孤身一人辗转苏杭，就似那四处迁徙的鸟儿，居无定所，直至被一顶软轿接入清寒宫。窗外的雪愈发下的紧了，地上的青砖已成了花白斑驳，一轮斜月低低照上宫墙，照上清冷雪色，照上发白的窗纸。往事渐渐模糊成了那一纸素娟上灰暗的花，我抚上清寒宫暗红斑驳的窗棂，再怎么的相思成灾，再如何的情深意重，终究没能抵过缘份浅薄，只不过是转念间的垂首，便成了永世不得相见的悲凉。
清寒宫窗外月凉如水，我的指尖划过桌案上的酒，那是皇上钦赐，酌一口满口余香，丝毫不觉苦涩，只眼前渐渐晃动模糊，那一树火红的石榴花，映着树下的人影，月白色的衣衫，清冷的笑意，渐行渐远，如血般殷红流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