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四周,除了苏乔远去,本没有任何声息。
天绍青拄着木棍,走上巷道摸索前行,陡然,狂风平地骤起,在她耳畔肆虐而过,直将足下沙尘卷的乱窜。
值此深更,乌衣巷内冷清,不见行人踪影,那偶尔从径旁探出头的荒草,浓密处一片黑影,正张牙舞爪地摇摆,彷似择人而噬的猛兽,凶烈已极。
天绍青再往前走些,忽然一个人从暗里窜出,将她手臂挽住。
实话说,这个人已经跟踪她一路了,亲眼见到她与苏乔的争吵,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可对于苏乔的出走,仍毫无所动。后来沿途跟着天绍青,又不发话,无非是疑虑作祟,不管如何,犹豫过后,还是在天绍青面前现身了。
天绍青自有疑惑,扭头警觉道:“谁?”这一刻,委实心神难安,惊慌之下,竟未曾以摸骨手法,留意这人。
那人见此,心中更生悲凉,默然半响,发出轻轻一声叹息,说道:“青儿!有个法子可以解决目今的难题,就看你愿不愿意尝试?”
天绍青实不想竟是天绍琪出现,听了天绍琪的话,并不以此为喜,只因挑战这事,非同儿戏,又能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当下戒心不减道:“我知道大姐思量一天一夜后,今天晚上一定会来找我。”
天绍琪眼睛一眨,奇道:“你怎会知道?”
天绍青端然立定,好似已经习惯了天绍琪的行为,幽幽道:“因为兵贵神速,若不尽快决定,容易打草惊蛇!”说罢,语气一顿,镇静道:“不过你放心吧,青儿这次不会走的了!”
天绍琪延视着她,忍不住赞道:“不错,还是小妹聪明,可不像绍茵,总是与我兜圈子、打幌子,一点也不似以前恩怨分明的二妹,倒没有小妹你痛快了!”
天绍青面上露出一丝惊讶,但随即苦涩道:“大姐向来好强,妹妹们都有自知之明,而且大姐凡事甚少退让,今天你总算要赢了!”
天绍琪听出她这恭维并非出自真心实意,遂轻抚着天绍青纷乱的柔发,略微恍惚道:“你当真如此认为?”
天绍青缄口不言,任由天绍琪将她扶着行走,两人又回到了那个废屋里,彼时,天家众兄妹大多在内,只除了天绍轩与沈无星。
钟妙引与天绍志并立,瞅见二人进来,甚至有些急切地注视着天绍青,想说什么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出口。
天绍琪见里面黑漆漆的,也没个人掌灯,想来大家心情都不甚好,只有郑明飞拿个火折子发呆,加之残落的星光投射,能够模糊窥清天绍茵正怀抱孩童,窝在一角,哄着襁褓中的燕儒元熟睡。
灯盏等物全都被撂在地上,也没人搭理,天绍琪遂没好气地道:“志儿,把灯点亮!”
这时,天绍茵抬起头,乞求似的道:“大姐,让青儿自己决断吧,她现今落到这步田地,总有自己的打算!”
天绍琪不喜此言,目光左右微瞟,突然发现天绍茵身边无人,就岔开话道:“二妹夫去哪里了?”
天绍茵低下头,不再看她,淡淡回道:“这是我们的家事,燕大哥是个大男人,不方便插手,是以我让他去睡觉了!”
这姐妹二人一言一行,似有针锋相对的迹象,其他人听在耳里,也见怪不怪。
天绍琪知道天绍茵有意与自己作对,一时气急败坏,瞠目道:“你……”却没法反叱天绍茵有何错处,干脆不理。
天绍志虽有自己的原则,但毕竟排行最末,且性情没天绍茵那般胆大直率,素来慑于长姐之威,就莫敢忤逆,与钟妙引各去偏旁,将角落里两盏灯点燃,废屋里顿时亮堂了。
天绍琪见视线明亮,心情顿好,转首看向心不在焉的郑明飞,口气忽转平和,徐徐一笑,征询道:“大嫂,今夜大哥不在,无星又去打听父亲下落了,我们这些人当中,就属嫂子你为尊了,嫂子看这事,是由你来处理,还是?”
郑明飞哪里有什么经验,最不擅长对众人指手画脚,应付此种场合,且她太明白今夜天绍琪要谈何事,无心违背天绍轩叮嘱的意愿,连忙推拒道:“不了,不了,绍琪,嫂子不会说话,又直来直去,不及你心思细腻,万一办砸了,那可不好!”
天绍琪微笑道:“那好,绍琪便自作主张!”如此正中她的下怀,她自然胜券在握一般。
其实她早看准了这事非自己主持不可,只因心里积藏的想法,是属于她自个儿的,若她不下决定,旁人谁能依她之言行事?
客谦两句,她遂板下面孔,环视诸人道:“此事不方便在柳府论断,故绍琪召大家来此,是欲众人合力,商量个决策,拦阻柳枫杀父一事!诸位都清楚,这唐境乃柳枫权势之地,柳枫信上明言,约父亲来唐境相斗,父亲孤立难为,无异于自投罗网呀!”
不待众人说话,她又道:“且此事泄露出去,与我们天家的声誉,实在有不可预知的影响,你们想想看,李继岌之死,落到父亲头上,江湖中、朝廷中,那些昔日与李继岌家族有过渊源的,会有多少人要对父亲群起而攻之?”
众人不得不为这番话惊惶,天绍琪看在眼中,深知自己所言起了效用,信心倍增,接着续道:“我们的父亲就算侥幸保住性命,可若还想立足,那就难如登天了,即便不是,也必生羞愧之心,落落寡欢是必然的!”
言说间,她疾指众人,双目大张,言辞凿凿地道:“倒时,父亲他老人家被人叱骂,你们可以说父亲罪有应得,该有此报,也尽可以置身事外,可凭良心说,身为天家的儿女,你们心里过意的去吗?生的孩子,它日也难免都要背上耻辱的骂名,你们忍心让孩子无法堂堂正正地做人?”
须知古人极重名誉,一旦名誉损坏,那真是千夫所指。
但身处乱世,相较之下,名誉的评判,倒比盛世要好许多,因为往往忠奸难判,然天家称得上是名门,自还遗留一些前朝的习俗。
是以此语等于是将众人连讽带吓,一并责在里面,无不为之惊住。
郑明飞险些惊出一身冷汗,愕然道:“这……绍琪,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就这么让人害怕呢?”
她觉得天绍轩平素分析的时候,情况根本不是这样。
天绍琪呵呵道:“依大嫂之言,莫非绍琪是在危言耸听了?”
众人虽然觉得她是有几分这方面倾向,但又不能直指她完全不对,一时都呆愣不语。
天绍志冷眼旁观,见天绍青越来越苦,真如感同身受似的,而且大姐衍变至此,也被往事所累,委实凄苦,母亲已逝,父亲不见影踪,以致天家四零八落。
他不住搓着双手,来回拈步道:“烦死了,烦死了!”
那钟妙引也不敢插话,直觉这天绍琪与自己姐姐钟若引相似,一旦为家族决定某事,总是有根有据,教大家都成为牺牲品。
那天绍青在一旁也甚感憋屈,苦着脸道:“天可怜见,柳大哥哪有什么故友知交?不然杀一个黄居百,又岂会不远千里跋涉,也要亲力亲为!”言罢,朝天绍琪叫道:“大姐,如今柳大哥有没有写过那挑战书,还未可知呢,你不要吓唬大家!”
天绍琪早知她必生不满,冷冷截话道:“青儿,你莫非当大姐糊涂了,胡乱栽赃吗?”言未讫,断然道:“告诉你吧,大姐刚才已经去过他的府邸,与他一同站在太尉府外对峙个把时辰。他趾高气昂,亲口承认那挑战书是他所写,但是他想让我们把你接回长安,就给我们每人发了那样一封信。事实俱在,无从抵赖的!”
天绍青身躯一震,呆愕地没有话说。
夜,是寂静而萧索的。
天绍琪回想着那一幕,她让太尉府的下人将柳枫唤出,不踏入,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
两人只有十丈间隔,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柳枫与她对视须臾,忽的背负双手,笑道:“来找我算账?可惜今时不比往日,我也不会任你胡乱滋事!”
天绍琪永远记得他当时的样子,虽与自己平视,可他显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嘴角更时刻漾着讽刺的笑意,目中两道刀锋般的寒芒直透人心。
今时他再也不需要以妹夫的身份来回话,自然姿态极高。
天绍琪心里盘算,他肯定不会忘记前仇。
这便是女子与丈夫的度量差别,事实上,柳枫哪会对她这样一个女子记仇?不过她自动找上门,定是没事找事,以柳枫脾性来说,绝不可能任她凌驾自己之上。
然而,昔日的仇痕刻在天绍琪脑海,印象也不浅,就因为他一句话,埋葬了沈家庄多少条人命,真是好一招借刀杀人之计。
天绍琪始终认为柳枫出卖沈家庄秘密,目的不纯,她无法相信柳枫是清白的。
人心难测,每当生出这种想法时,她难免要以己度人,假若设身处地,她可不认为自己也会同样单纯。
她家逢巨变,经历多了后,性情偏激,这变化,连她自己也未必完全察觉。
天绍琪太晓得那种痛苦,被人追杀,两腿发软,几次三番被迫将孩子摔翻在地,她几乎被吓死,拼命滚向孩子落地之处,以自己的身子将孩子接住。
有一次,甚至在那间歇,凶徒的刀砰然落下,差点砍掉她的脑袋,她徒手去挡,手臂就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待好不容易逃得一命,孩子却落在对方手中。
眼看着孩子在屠刀下哇哇直哭,她四肢松软,没有力气营救,只得歇斯底里地狂叫:“不要,孩子太小,放过她……”
那时,她竟还不能拿出天名剑交换,只因那千古不变的祖训,名誉就是一切,宝剑绝不能易手不良之徒。
见鬼的名誉,她再也不想为之受累,只愿活出自己的精彩。
所以后来她就渐渐生出自私的性子,十分痛恨害过她的人,一朝遇上,甚少心慈手软。
她与柳枫非亲非故,就更不会心慈手软了。
于是,她甩出那封信,问柳枫道:“是不是你写的?”
柳枫心高气傲,焉能向人屈求?虽然昔年他曾向天绍青试图辩解,但天绍琪不同于天绍青,并不是个很公道的人,若是强辩,还可能被其轻视。
柳枫自然就一并承认,冷笑回道:“是本太尉所写,又怎的?父仇不共戴天,沈夫人难道还想为你的父亲狡辩?”
天绍琪讥诮承话道:“好个不共戴天,阁下记性真不赖,然我也不差,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实际上,柳枫并没有言及让他们将天绍青接回长安那话,是天绍琪依据所见,自己理解的。
现在,她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亲情淡漠,她并非没有意识。
只是如此形势下,她惯于气势凌人。
她甚至变得蛮横,尤其是一旦受了欺负,就不能忍受自己屈从。
天绍青指责她:“你根本是对柳枫有成见!”
她承认了:“是的,我非常不喜欢他,在柳枫和我们的父亲之间,我心胸狭隘,只能选择父亲!”
众人都听出她话里的讽意,偏生又无法义正词严地反驳,到底她是在维护自己的父亲。
天绍青更无语哽咽,凭心而论,她难道是希望自己的父亲被人杀吗?可她无言以对,只因那个问题,至今她还未找出妥善的方法解决。
天绍琪盯着众人,难过道:“就算我们的爹有错,可终究是生我们养我们的父亲,怎能任他被柳枫杀死?”
众人虽然认为她言语偏激,但又不得不为她的责骂感到惭愧。
钟妙引睁着眼睛,犹豫半响,还是忍不住嗫嚅道:“可是大姐姐,如此说来,世间岂非没有公道了吗?人人都挟恨报复,枉法徇私,天下岂不要大乱了吗?”
这番话,钟妙引并不是针对天绍琪而言,而是天绍琪的所思所想,令她切身处地,想到了她的大姐钟若引,也是终日为了父仇,胁迫天绍志。
言未尽,她见天绍琪狠狠地瞪着自己,似是不悦,连忙摆手道:“姐姐不要恨我,我无心的,也不是没有良心,想落井下石啦!”说着,话锋一转,低头迟疑道:“妙引只是认为,是非曲直,最终自有公断,倘若此乃误会所致,天叔叔他老人家,总会没事的!”
她却不知,这番话救赎多少人,天绍青等人心里不知有多感激。
天绍琪冷冷笑道:“小妹妹,你生性开朗,而且善良,凡事都往好的地方想,姐姐自问此生难及了!”转过面,知众人多半都是这般想法,扬起眉睫道:“世上有公道吗?假如有,你们告诉我,公道何在?为什么我沈家毁于一旦,官府不管,朝廷只顾征战天下,江湖上也没人问津,那凶手迄今仍然逍遥法外?”
言罢,她长长叹了口气,自己给出答案道:“公道是靠自己争取,不是要等别人送上门!”
她走到天绍青面前,极力游说道:“你看看柳枫,何尝不是以他之能,为自身私欲,便去强夺公义!他不争取,有人会为他将仇人绳之于法吗?还是要等天谴来临,坐待坏人就死?就算柳枫现在被皇帝冤枉嫉恨,他自愿关门谢客,疑难就能迎刃而解么?”
见天绍青无话可说,她又怀忿道:“你好心,就看着你的爹被你的丈夫杀死吧!”
天绍青忽然被她言辞击中,身躯萎顿跌倒。
天绍琪冷冷直言道:“怎么?你还等着不闻不动,柳枫就大发善心,忘记所有的仇恨,放过我们的父亲?”
天绍青愣是被吓住,天绍琪看在眼里,生气道:“笑话!纵然我天绍琪恨他,可他都知道向自己的父母尽孝,这一点,也令我钦服,可你呢?”
天绍青忽的掩面痛哭起来,天绍琪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道:“青儿,听大姐的话,忘了柳枫吧,天下好男儿多的是,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你看你都这样可怜了,父仇横亘在你们之间,还徒劳等待作甚?”
那边郑明飞乍听此语,脸容猛地一变,走过来道:“咦,这话我同意!”近前挽住天绍青的手,语重心长道:“嫂子常听你哥哥说,青儿妹妹心好,人又聪明,可咱心地再好,这次也要为自己着想了,是不是?青儿,是应该嫁人了,找个对你好的人,好好地过一辈子!”
天绍青眼睛红肿,泪水沾湿了颊边的柔发,郑明飞抬手为她捋顺,叹道:“事到如今,这生活,那柳枫已经不可能给你了!何苦还要痴盼呢?”
是痴盼吗?天绍青不禁扪心自问。
天绍琪见她呆住,显见是旧情不忘,又要沉沦受罪,忿恨叫怒道:“我最生气的,就是有你这个不中用的妹妹,为何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天绍青似被说中痛处,抽噎着不言。
有时候,有些道理,她并非不懂,只是不能改变自己,无法放手去做。
换而言之,她是个牵挂太多,放不开的人。
所以她只有听任别人的责备。
天绍琪接着道:“我们天家好歹也在江湖有一席之地,纵使清居苑,祖上也是望族,青儿,你还是玉华山无尚真人门下,姨父在江湖的声望,多少人难以匹敌,可你处境几经危殆,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话语未了,见天绍青闷声不吭,天绍琪感喟道:“你总嫌我说话不中听,可青儿,好话对你有用么?只会让你感情用事,接二连三的吃亏,你难道就不明白,不骂你,你怎么长记性呀?人生有多少路要走,吃一两次亏,已经是不小的教训,可你昔日连番被骗,又被人欺辱,今时又……”
看了看天绍青眼盲,她已说不下去,只得薄怒道:“哼,沈家庄一战后,怎么没有人来欺负我天绍琪呀!”
这话说完,天绍茵与天绍志都不言语了,直到天绍琪转首看来,他们也将头低下,适才还在埋怨天绍琪激进,行事过分,此刻倒有些羞惭。
概因他们也都是生活不如意之人,尤其天绍志,虽面对聂贞相欺之时,可以大气凛然,可面对钟若引,就再也硬不起来了,他的确少不更事,受人恩惠,得涌泉相报,结果将自己置于危局。
是以他哪有天绍琪的无畏气势?而天绍青又何尝不是如此,情义二字,只在她与柳枫心中,孰多孰少,又岂是旁人看得明白的?
天绍茵也无话可说,只悻悻道了一句:“大姐所言,句句如锥刺心,绍茵无用,总觉得大姐意有所指,是在责茵儿的不是!”
天绍琪啼笑皆非,却故意板起脸道:“理亏心虚,自然会联想自个儿!”
天绍茵扭过头不理。
郑明飞延视二人,突地一笑,为缓解局面,岔开话道:“绍琪现下劝青儿这话,嫂子听着倒顺耳多了!”
天绍琪莞尔道:“嫂子以为我是恶狼吗?”不再打趣,目光盯在天绍青面上道:“吃一堑长一智,经历一次苦楚,人就得把自己变强,才能保证自己少受伤害,青儿就是太傻,大概是姨父小时候过于溺爱,把她宠的!”
其实真正被父母宠溺的人,倒是她自己,但她一朝占理,难免居高临下看人。
她耐心地拉住天绍青手臂,道:“青儿,大姐此前所说,教你离开柳枫,倒非无意来着,也不是想做黑脸人,被你恨!”说着,指尖触上天绍青眼帘,感伤道:“非是大姐气你,而是你不听话,你在气大姐,只要你点头,那赵门,便由大姐去说亲,只要赵二门主有心,总不会嫌弃你的!”
天绍青恐惧道:“不!”极力抓紧天绍琪,哀求道:“大姐,青儿求你不要这样做,好不好?”
天绍琪流出泪,嘶声道:“青儿,你傻了,你忘了那赵门《玄天心经》有何妙处?固然你不爱那赵二门主,可也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何况……”用衣袖抹着眼泪,伤心道:“何况大姐近日听说,那《玄天心经》可以内外伤兼治,赵二门主喜欢你,就会甘愿拿出来,把你变回正常人,且有红线祖师在上,我们实与赵门没有深仇大恨呐!但《玄天心经》是赵门至宝,你不嫁给赵二门主,他们怎肯为你治伤?”
天绍青亲耳听见大姐意念坚定,不由愕住。
天绍琪续道:“在赵门,日子虽不算有多优胜,总也好过跟着那小神医在街头流浪,你可知道,大姐听说你沦落到市井卖艺,都要被气死了!”说罢,埋怨道:“好好一个姑娘,竟糟蹋跟个乞丐似的!”
可能是受过苦楚,郑明飞忽然想及苏乔,又感念苏神医搭救天绍轩,她内心里总对苏乔好感多些。
也难怪,郑明飞从未与赵铭希觌面,自也谈不上具体论断。
虽然苏乔曾对二人有所敌视,可郑明飞并不介意,此番见天绍琪另有打算,倒有些不是滋味,作难半响后,喃喃道:“我倒认为苏乔还不错,总算对咱们青儿有情有义,照顾有佳,且他父亲又是苏神医,嫁过去,谅也不至于亏待青儿!”
天绍琪立刻反驳道:“不行,即使有苏神医对家父的恩情在前,我也不同意此桩亲事,苏乔在苏州名声不好,品行太不端了!以前苏神医救助父亲之时,我也去过苏府,就从未见过这位苏公子露面,可想而知,他对其父的情义,是多么凉薄!”
“这……”郑明飞陡然说不出话来,可她曾在苏府亲见苏乔思念天绍青,甚至还为其作画,但那也只说服了她自己,目今想必是难以说服天绍琪。
天绍琪执意道:“要嫁,还是赵二门主更有保证,起码不会教我们青儿去街头卖唱!”言说间,轻抚天绍青肩头。
天绍青脸色一变,身子后撤些许,就教她双手落空,她深知天绍青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事实,只得好言规劝。
天绍青却一把扼紧她的手臂,问道:“大姐,你告诉我,我去卖唱的事,还有《玄天心经》可以救我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天绍琪见她神情冷肃,撇撇嘴道:“那苏乔迷迷糊糊,胡言乱语,说了你去卖唱,不然你真当大姐对你的遭遇,漠然处之啦?”说着,轻哼一声,显见已怒。
天绍青讷讷道:“那……《玄天心经》呢?”
天绍琪似乎不愿意说,最后被逼无奈,才懒洋洋道:“好了,就告诉你,是……是离开太尉府的时候,柳枫临去时说的!”
天绍青身躯一颤,竟是那般感动,呆道:“他……”
天绍琪冷笑道:“青儿,你忘了,他师父是天一老人,焉能不将此中蹊跷告知于他?不过你不用开心太早,要明白,他作此决定,是不想亏负你,另外……也意欲与你一刀两断!是去赵门,还是苏府,你自己选择!”
说到底,她还是撒了个谎,但她不认为那是谎言,只因内情是来源于那封信,而那信既是柳枫所写,自然就与柳枫所说无异。
天绍琪知道天绍青不信柳枫会下挑战书,故而改成了柳枫亲口直言,当真是如柳枫有意说出一般,教天绍青惶惶已极。
天绍茵倒对赵铭希和苏乔都无好感,自是觉得二人都不合适,插话道:“咱们青儿有手有脚,遍访天下名医,难道就寻不出法子医治?为什么非得倚靠别人,委屈自己?”
天绍琪气怒攻心,倒不是不同意天绍茵的看法,而是天绍茵刺中了她的痛处,她觉得她们家遭受的苦难,似乎都与柳枫脱不开干系。
陡然间,教她情绪激动,大力拉起天绍青,恨恨道:“我先前说有方法可以解决目今的难境,若你按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不必嫁人!”言讫,将天绍青丢开。
天绍青走了个趔趄,好半天才扶稳木棍,听说不用嫁人,她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心悦,仍带着几分警惕道:“要我做什么?”
天绍琪冷视着她,走近几步,一字一顿道:“此事非你不可!那就是先下手为强,杀死柳枫!”
天绍青惊吓着倒跌两步,失惊道:“啊,不可以,这样对他,太残忍了!”
天绍琪不为所动,反诘道:“等他杀死咱爹,就不残忍了?你应该知道什么叫情势危殆时,先发制人!”
天绍青倔强地叫道:“爹不会同意的!他老人家是一代侠者,受人尊敬,这么做,会辱没爹的!”
天绍琪猛力捉住她的手,安抚道:“乖,青儿乖,是我们这些小辈为求自保,甘愿的,如果有人骂,就骂我们,与爹无干!”
天绍青一惊退后,猛然疾指向前,叫嚣道:“你……是你想杀死柳大哥!保护爹,只是藉口!”
天绍琪冷冷截住话道:“你怎样评断大姐都行,但绝不会令我退让半步!”
这件事,显见她坚决异常,根本已经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哪容别人反驳?当下道:“想当初我要寻柳枫报仇,太君及你,都说我不可理喻,力劝我放弃!”话声顿了须臾,机锋不改道:“如今呢,柳枫要杀咱爹,就理所应当!为什么没人劝柳枫,看在青儿的面上,放弃私仇呢?”
天绍志也愕住,实在料想不到自己的大姐丝毫不退让,天绍琪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冷哼道:“只叫我忍让,我凭什么次次都要吃亏?”
天绍志嗫嚅一阵,突然没话说了。
天绍琪观瞧着众人,宛如看穿她们一样,接道:“你们说柳枫那是父母深仇,不得不报,但沈家,难道就不是我与无星的大仇吗?纵然这也不算,我天绍琪能够脱身,那这次总归是咱们的父亲吧,我为何不能维护?”
天绍茵嘟哝道:“没人这么想!”
天绍琪就是要说动他们,因此冷瞟着众人道:“眼看我吃亏,你们高兴?”
无人响应,她了然于胸似的,自顾自道:“不要以为我在逼青儿,自己不敢出面!你们尽可放心,此事不由青儿动手。因柳枫是南唐太尉,我们与他实力悬殊,多少得顾忌唐皇颜面,情非得已,只需青儿将他诱倒,杀人之事,我天绍琪一力承担,事后有什么后果,也全都由我负责。”
她言辞激昂,还拍了拍胸膛,高声道:“再者,保护父亲这件事,你们即便不负全责,能够置身事外,也总该出点力吧,总不能只在背后看大戏。”
言罢,见众人一声不吭,但也没出声反对,她转头看定天绍青,将早已诚惶诚恐的天绍青手臂挽住,语气一缓道:“青儿你也是天家的一份子,是爹的女儿,迫于形势,由你来诱哄柳枫,自是事半功倍,远胜我们这些人出十分力!但你总是妹妹,又行动不便,为安全起见,所以大姐只要你哄他出来,去一个僻壤之地,然后什么事也不要你做,大姐会派人把你安全送出金陵。”
这番天绍琪脸带肃杀,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可天绍青早就泪流满面,颤抖不止,其他人不是不想反对,而是感到两难。
天绍琪却空前镇定道:“俗话说,选驹要选良驹,出棋,也要在棋局关键处,下一颗最好最绝的棋子,就是遣将出征,也要最好的良将。没人愿意打没把握的仗,不靠实力取胜,就得依靠脑子,否则只有坐以待毙,任人宰杀。”
说至此处,她长吐口气,四面环顾一番,徐徐道:“我且问你们,在这种情况下,是想死,还是想活?你们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我说,柳枫杀的又不是你们!可杀死咱爹,对你们有何好处?这生养之恩,难道就可弃之不顾了?”
外面下起了毛毛细雨,天绍青抢过天绍琪的剑,走了出去,立在风雨中,任凭冷风灌进心口。
“娘!”她边走边仰天哭喊,好想李裳就在天上看着她,会忽然从天而降,拉住天倚剑,或者带她离开这些纷纷扰扰,哭的是那样伤心,喊的是那样真诚。
可她已经失去武功,她就拿着剑在风雨里挥,这样子又怎么对付自己的姐姐们,无助、彷徨,胁迫着她。
天绍琪看她瞎成如此摸样,越来越气,也仰面嘶喊:“都是柳枫害的!”
可她也没想过,情义可以带给人快乐,若有朝一日,反其道而行,也会带人走入坟墓。
折磨人的情义,本就有害人的一面。
她深谙此理,可忿恨已经战胜了所有,教她失去理智,也远朝天绍青说道:“除非喜欢柳枫的那个人,是我,我就可以自己去!可我并不喜欢他,他是我的仇人!”
亲睹天绍青难受,她也难受,猛然扭头看向天绍茵,道:“绍茵,去劝劝青儿!”
天绍茵面露讥诮,站起身子,拾步间,却转朝钟妙引道:“妙引妹妹,麻烦你帮我撑伞,我想回柳府!”
天绍琪见她看也不看自己,就要出门而去,忙将她扯住,惊异道:“二妹,你自小恩怨分明,如今怎么会?”
话未说完,天绍茵冷目对视她,似乎觉得可笑,嘴角浮出讽刺的笑意,言辞咄咄道:“大姐,我是恩怨分明,也没有脑子,所以仇视敌人时,向不轻饶!”言说至此,她大声道:“但你大概还不是太了解我,我从不逼迫自己的妹妹!若爹果真有错在先,我也不会包庇。”
天绍琪被此语怔住,呆了一呆,就见天绍茵目光疾射过来道:“你平心静气地看待这件事,一切随遇而安吧,是什么后果,我天绍茵不敢讲,但自愿承受。爹是个大人了,会分辨好坏,假如他没错,他不会随便承认的!我尊重爹的意见,求你也放过青儿吧,好不好?否则你就把我也一并杀了!”
她这句话直将天绍琪所有的言论,全部否决,教天绍琪呆愣半响,也回不过神。
最后,郑明飞与天绍志将天绍青拉回废屋,就陪她在里面坐着,天绍琪立在门口,与二人对视。
谁也没想到,这一切被柳敏儿与天绍轩看了个正着,当然也还有柳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