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么？
有人说是浪子弃剑时当垆盼归的知心女子，有人说是漂泊游子回乡时亮起一盏孤灯的慈母。
对于沉不渡来说，家是在菩提树下打瞌睡的老和尚，是三天两头挨饿的大公鸡凶勐地扑了上来，是熟悉的香客那一声声“不渡小师父”。
长路漫漫，终有归途。
“师父，我回来了。”
人老了，精力不济了，就会犯困。
而在傍晚黄昏时分睡醒，又常常会有一种时空错乱与世隔绝的孤独感。
所以当老和尚睁开眼见到乖徒儿站在自己面前时，竟是沉不渡第一次从他的神态举止里看出些许失措。
“喔乖徒儿回来了...饿不饿？”
武周朝是两餐制，只有门阀贵族才吃得起三餐，寺庙也没有三餐的习惯。
三葬禅师不是不知道这一点，而是挂念着的小徒弟回来的太突然，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捡些顺口的说。
“师父，晚上不吃了吧，我给您带了些左茶的糕点回来。”
“那我们喝茶。”
“好。”
菩提树下，逐渐西沉的黑心太阳，映出了师徒长长的影子。
水在沸腾，白气逸散。
“你...”
“我...”
三葬法师捻了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糕点渣扑簌进了白髯的缝隙间，他拍了拍，又示意徒弟先说。
沉不渡把一行的大致经历说与了师父听，待听到太平公主的那番话时，三葬禅师始终沉默着。
“师父，弟子是不是不该如此出风头，若非太平公主遮掩一二，有心之人顺藤摸瓜，或许会追查到师父...”
“徒儿，有些事情，为师该告诉你了。”
听出了徒弟的弦外之音，三葬禅师喟然长叹道。
“其实，为师不止收过你这一个徒弟。”
看着眼前的茶宠小石猴，师父娓娓道来。
“几十年前，女帝尚是前唐太宗宫中才人，为师便受那位至尊委托，西行跨越无垠苦海，途经无数西域小国，前往西天佛国。”
“而这件事的起源，还要追朔到隋末大乱。隋末大乱之时，北荒巫国重新统一，尚处分裂的中土人国诸侯，纷纷借助北荒巫国的力量来角逐天下，就连大唐也不例外，前前前朝设置的御巫七镇，更是名存实亡。”
“待大唐统一中土人国后，太宗有心北征巫国，可彼时民生衰颓、人口锐减，根本无力跟这种万里大国相抗衡。于是，太宗打算借助西天佛国的力量，相传，在苦海沙漠以北，有一片真正的海洋，西天佛国与北荒巫国，能相互往来。”
沉不渡忍不住问道：“后来呢？成功了吗？”
“成功了，太宗厉兵秣马，待我返回后，与西天佛国联手进攻，将北荒巫国打到分裂成东西两部，北边的疆土更是拓地三千里，设置安北都护府，并重新在河北、河东设置了御巫四镇，这也是如今渤海、平卢、常山、马邑四藩镇的由来。”
“那师父这一路上...”
茶香扑鼻，三葬禅师饮了一口茶润喉，随后说道。
“徒儿，师父之前告诉过你，这个世界曾经存在过神明，如蚩尤、共工等等。”
沉不渡微微一怔，旋即颔首。
“民间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并非是一句虚话，此番你既然对战了上三境的强者，那你应该明白，有些‘规则’，是超乎常人想象的，其中就包括了——不可说。”
“陆地神仙，在凡间便与神明无异，上三品，每一品的晋升，不是人的变强，而是人向神的进化。有些事情，师父可以说与你听，但有些事情，说出口，便要扰动因果，让某些存在窥探到。”
“徒儿明白，日后机缘到时，师父自会为徒儿解惑。”
三葬禅师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看到眼前的茶宠小石猴，有突然有些暗然神伤。
“这，其实是你大师兄的舍利子。”
三葬禅师指着小石猴说道。
“或者说，是灵明石猴的石胎。”
沉不渡心头一震，困扰了他三年的猜想，如今从师父口中，得到了验证。
“你不是一直好奇，你大师兄是不是叫齐天大圣孙悟空吗？”
“大师兄他...”
“你大师兄，乃是巫妖纷争，人族微弱之时便声名显赫的上古妖族大圣，那时候，确实唤作齐天大圣。而仙人遥控人间的春秋八百年里，你大师兄始终在仙界天庭任职，封天之战后则随仙人一同退回仙界。只不过，五百年前，又突然只身打破天门下界。”
沉不渡忍不住问道：“师父，徒儿自下山以来，常听封天之战的传说，可却无人提及，沟通两界的天门到底在何处？”
三葬禅师指了指西陲的黑心太阳，
沉不渡一时惊愕，啥？
这里面像个黑洞，外面散发着金芒的太阳，就是天门？
这么高的温度，别说修行者进去，就是最坚固的极品灵晶扔进去，恐怕都得烤化了吧？
难道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是这么炼出来的？
“上古时期，天上有九个天门。”
三葬禅师缓缓说道：“那时候，远古神明往来人间，畅通无阻。”
“后来，发生了一场天塌地陷的神战，嗯，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塌地陷，共工撞塌了不周山，天柱倾颓，水草丰茂之地化为无垠沙漠，便是现在的苦海。”
“至于另一位神明后羿，则是一怒之下，射下了八个天门，只剩最后一个，也是最大、最稳定的天门。”
“须知道。”三葬禅师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有从前的神明，和现在的仙人，掌握着安全通过天门的方法。”
沉不渡几乎脱口而出：“所以陆地神仙的意思是，在陆地上，他们掌握了与神明和仙人同等的天道规则？”
“然也。”
“那大师兄是怎么下来的？”
“你大师兄作为妖族大圣，肉身虽不如祖巫，但也相差不远，乃是硬生生扛下来的。”
沉不渡有些肃然起敬，扛着太阳的灼烧穿过来，他想都不敢想。
不愧是大师兄！
看来自己的修行之路，还有很远要走。
“其实，你大师兄也是为了保护为师，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三葬禅师的神情有些暗然。
“至于你二师兄、三师兄，则是生死不知。你四师姐乃是东海妖国的龙女，大约是还活着的。”
看着老和尚的样子，沉不渡心中分外难受，几乎是脱口而出。
“师父，需要徒儿做什么？”
三葬禅师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竦鸠会出现在汉中府吗？”
“徒儿不知。”
“因为汉中府是从仙界穿越天门后最稳定的落点。”
三葬禅师郑重其事地交代道：“徒儿，为师需要你去汉中府，杀死竦鸠，如果能取得它的内丹，其中尚未散去的仙气，或许可以唤醒你的大师兄。”
沉不渡看着眼前从未变过模样的小石猴，认真地点了点头。
“弟子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