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崇宁四年二月初三,戌正三刻,汴梁蔡太师府邸蔡太师贵宾会客室。
两位大宋顶尖绝顶权势熏天的大人物从坐定太师椅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了两刻钟。
时间并不长,折算现代小时制就28.8分钟。
其中初刻那一段,二人都在那里养气,啥都没干,甚至没有只言片语交换。
只有到了二刻的时候,二人才简单地交换几句话,确定了如何对付张商英。
对付一个大臣,尤其是一个失势的大臣,就如同痛打一条落水狗,虽然以前这位挺能折腾。
这种脏活累活自然不用二人动手,他们都有手下,而且还是两种,可以干不同的活计。
一种是隶属朝廷的,比如童贯的“烛影”和“斧声”。
还有一种是隶属家族的,童贯就无所谓,他的私人亲随和那些特殊干员混着用。
蔡京就不同了,蔡家的私人保镖历来很是隐秘,不为人知。
否则,多年的宦海沉浮,蔡京又是四处树敌的行事风格,不被扳倒,也被砍倒了。
至于蔡京的公开保护,那就厉害了,整个北宋的武装力量,他都有很大的影响力。
弄出几百几千保护他,不成问题。
根据太祖设置的文武分离、互相牵制、文官领军制度耸立在那里,使他不能直接调动军队。
但是他要用人,皇上都会配合,毕竟皇上还靠他鞍前马后管理朝廷,没有安全保障哪行。
不过,北宋有一个专门机构,枢密院,是专业管军事的,正常的军事调动都要通过他们。
这个真有需要的话,自然难不倒蔡京,他可以通过皇上颁布调令。
可是如此一来,就需要时间,有时候甚至旷日持久,毕竟环节一多,手续就多,赶时间的话有些来不及。
还有,这种事情,都有些个人的打算在里面。
让自己的打算得到下面操作的人忠实领会和具体实现,如何与他们沟通准确理解也非易事。
他们可没有童贯的那个特殊能力。
既然对付张商英是公事,自然交给童贯的属下最好。
事实上,童贯在之前就已经安排得力干员采取行动了,这个最得力的干员非影一莫属。
能够揣摩皇帝的意思将皇上想要的结果干在皇帝说出口之前,这个能力不是盖的。
所以影一已经出去一会儿了。
二人刚说完对付张商英这事,面前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正是影一。
估计他是在一边暗中观瞧,看二位说话告一段落,这个时机恰好是他插话的时候,就出来了。
童贯习以为常,蔡京心中暗惊。
这个贵宾会客室,当然是他防卫最严密的地方,而那些暗中护卫的护卫,也不知道影一是谁。
自然蔡京也知道他并没有交代放人进来。
因为他也不知道影一要来。
可是这个影一如入无人之境,没有惊动任何人,突兀出现在当场。
这影一如果是刺客,他蔡京十个脑袋也飞了。
影一显现了身形,对蔡京这个主人理都不理,直接对童贯汇报。
即使对童贯,也没有什么客套,直截了当。
“报告大人,张商英已经走了。”
童贯皱眉道:“你去张家大宅抓人,都检查彻底了吗?”
影一:“是的!耗子都不会跑掉一只。”
“你的监视人员就没有发现?为什么不早报告?”
影一:“他们没有一刻钟间断,但是院门都没开过,就消失无踪了,好似飞天遁地一般。”
童贯说:“继续给我追查!被你烛影盯上的人,还没有人能逃掉。”
影一身形微微一晃,又是原地消失不见。
蔡京羡慕地看着,不由说道:“这身法是怎么练的?老弟能让他们传授给我的护卫学学吗?
“我的那些护卫本领还可以,可是身法,笨得像狗熊。”
童贯答应得很痛快:“行!大哥说话,小弟自然照办。
“不过有个前提,影一他们都是太监,所以他们身轻如燕,身法自如……因为他们了无牵挂。
“大哥你还要继续吗?前提是了无牵挂?”
蔡京狐疑地问:“就割那么一刀,就可以那么减重?”
童贯道:“不错,就是那么减重,不费事,一刀下去,就身轻如燕了。
“就和小弟我一样,以后都了无牵挂,干不干大哥?”
蔡京牙痛地嘶了一声:“这样的了无牵挂,也就是老弟你能干,非常人做非常事,我还是算了吧。”
他是担心,他的手下如果成了太监,恐怕那些人会要求他这个当头的也必须是太监,比照童贯一样。
他虽然老到成了实质的太监,也不愿意真的成了太监。
他倒不是瞧不起太监,否则也不能和童贯成了最好的朋友。
他只是觉得术有专攻,半路出家不好,要干就和童贯一样,从小就来从真童子还是做起。
他童贯老弟虽然值得我老蔡羡慕,可是我也有他望尘莫及之处,比如我有好几个儿子。
童贯看到蔡京牙痛,心中暗笑,说道:“好的!小弟遵命,就按大哥的意思来。
“以后大哥你需要太监随时找我,小弟一定帮忙。
“不管是从外面来的,还是帮助你自产的,都没有问题。”
二人随后就把太监、张商英的话题放下,童贯有取出几个名单来,正是今天徽宗搞的那些。
蔡京拿起来一看,不由赞叹。
“你的手下真是人才济济!老哥不得不服。
“知道这是临摹的,可是你没有发觉吗?这个字写得,比当今皇上的瘦金体还瘦金体!
“老哥我要是有这手好字,皇上也不会嘲笑我的字是肥铁体了,气得老哥我胡子都掉了好几根。”
童贯也是甚为得意:“凋虫小技不足挂齿!老哥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字自成体系,与瘦金体难分瑜亮。
“我们还是说说这些名单上的其它人吧,人数够多的,一共五百多人。
“会不会需要我的烛影斧声大力增加人手?这是个问题。”
蔡京大力支持童贯这个想法,当然不仅是这个,童贯有任何想法,他都大力支持,还嫌支持的力度不够。
因为他需要仰仗童贯的地方大多。
眼前就有一个,也是皇上特别提到的,就是那个提倡理学的程颐。
这个程颐,其实蔡京也很熟悉,作为大儒,又是文官之首,这程颐属于儒家大成者之一,他是认可的。
不认可的是,他总是独出心裁,在看似儒家纲常伦理之上,搞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出来。
所以,哪怕是程颐还算支持自己的继续改革,他也不能放过他。
何况,皇上自己都不喜欢程颐,他自己既然也不喜欢他,就没有必要留一手,放过他了。
再说,现在就废了他,也防止他越来越放肆,自己走到绝路。
这是为了他好,我蔡某人就是大人大量仁至义尽!
于是就对童贯交代:“皇上特意提到要关注程颐那个顽梗的老夫子,老弟你多派人手盯住他。
“如果还让他和张商英一样,老哥恐怕也兜不住了。
“张商英这事我可以暂时不告诉皇上。”
童贯答应了,同时说出自己打算,对这五百多人,每人至少有一个烛影人员盯住。
斧声的人则随时待命,看到哪个人有不轨的苗头,立即采取行动,打断他们的叛逆。
增加人手,这事毕竟牵扯许多部门,而且新增加的人也不能马上派上用场,还要抽人培训。
这个计划暂时搁置不动。
不过,二人商议了一下,觉得现在平安无事,边衅不开,可以将派驻边境的干员调回来。
他们是监视敌国动向的,既然和平年代,没有必要在那里空耗人力。
二人略事权衡,就定下来,决定从边境抽出一半人手,回来对付那些内部奸佞。
这个部署,成了后来敌人入侵,大宋敌情不明,应对失措的重要原因之一。
与此同时,影一在张商英巨大的宅院外面,一筹莫展。
这个张商英一介文臣,如何能瞒过我影一,消失无踪?
难道是我,还有童大人,都对他估量不足,被他所骗?
这个金蝉脱壳之计显然玩儿得很是娴熟,明白地告诉我等,他是个中老手。
影一没有办法,只得调动更多人手,采取广撒网措施,希望能捞到漏网之鱼。
这个时候,被人惦记的主人公张商英正在一个大屋里,召开家族会议。
和常人比较,他的行踪有些诡异,所以骗过了两拨人马。
一个是影一他们,让他们失去了抓捕目标。
另一个是赵甲他们,他们还在那里傻愣愣地看张家是不是去县里和州里搬兵呢。
哪里知道,决定性的力量和决策人物已经在里面了。
所以,自然不用再去搬兵,所以即使赵甲有抓住送信人的能力,也没有用了。
没错,这个大院就是程岗村张家大院,张宏霸和张宏逵的老窝。
原来张家的最大靠山就是张商英!
其实张商英还有一个哥哥,叫张唐英,也是进士及第的大才。
不过张商英是族长,安排哥哥专心仕途,不要参与家里的事务,也不要参与庙堂的党争。
这个安排,甚是明智,以至于后来张商英被打入元右党人籍,张唐英并没有受到影响。
故此保住了张氏家族的延续,因为它还是官宦之家,而不是奸佞之家。
还有那时的规定奸佞没有波及兄弟,只是波及父亲和儿子。
当然,这也和张商英的罪并不十分严重有关。
有宋一朝,官员被处理的很多,但是很快就被恢复官职的也很多,报仇都不用十年不晚的等待。
张商英已经进入张家大院在那里大椅高坐,虽然不如太师椅,也是相当稳重宏大,四平八稳。
这种运筹帷幄之中的安排和气度,让岳飞看到都得佩服一下。
他还派了赵甲等人在外面守株待兔呢,没有想到兔子早就进窝都吃光窝边草了。
其实,张商英的计策也很简单,不过就是打一个时间差还有出其不意而已。
他知道自己被定为元佑党人以后,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根本就没有回转汴梁的张家大院。
这就是为什么影一的人找不到他还不知道他如何不见的原因。
他根本没有回去,到哪里找他?难道会凭空变出一个来?
可是那些人为什么以为他回去了呢?
原因很简单,张商英使人装扮成自己,大摇大摆进入张府,然后卸妆,还是原来的仆人。
这个空当他当然不会漏,连个仆人都不想损失。
谁能想到一个大臣竟然干出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显然是学习孟尝君过函谷关关鸡鸣狗盗的故伎重演。
他既然存心掩盖行径,回到程岗村自然也是静悄悄暗中来,实际上到地头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
那个时候狗都入睡了,整个村庄除了在屋里酣睡的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程岗村的住户都是本分人家老实农民,谁没事半夜三更逛街?
所以等赵甲上门监视,人家早就在一天之前就安然进入大院,然后安顿下来。
虽然不是故意针对岳飞的警惕,却恰好破了他的措施,隐患没有去掉,反而更加危险。
张商英畅游宦海多年,几起几落,大红大紫过,失意落魄过,经历丰富,非常精明。
这也正常,凡是摔了很多跟斗的,都知道哪里坑多,下意识地避免重蹈覆辙。
若非如此,第一个坑,就将他永久埋葬了。
所以召开全族大会,他也是在那里坐了一刻钟,啥都没说。
他不说,别人自然不敢吱声,他的威望摆在那里,许多族人还是第一次看到。
这位庙堂重臣,平常只能想往一下而已。
今天见到真人了,大家不由心脏都紧缩起来,气量小者甚至感到呼吸不畅。
大人物大概都有这个习惯,开场之前自己先保持沉默一段时间,镇镇场子。绝大多数就是养气。
可是,张商英不同,他在数坑呢。
既然他掉进的坑多,而且到现在为止,每次又都爬了出来,而且每个坑都各有特色,回顾起来很有意思。
所以,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经常找时间回头数一数自己掉进又爬出的各种坑。
这种数坑的乐趣,他和年轻人交流过,可惜他们不懂。
这让他明白,不是自己掉进去过的坑,数起来没有什么意思。
所以从那以后,他就众乐乐不如独乐乐了。
而且他经常数坑,就发觉每一个坑都有自己的特色,而且爬出坑来的技术,也各有不同。
各种不同特色的坑,数起来才真的让人兴趣盎然,妙不可言。
也就是他掉进的坑多,而且还不断数算,以至于刚才那个比较大的坑,他还没有掉进去,就出来了。
这就很厉害了!
张商英略微激动了一下,在那巨大椅子上颠了颠。
张氏家族的人,大约有四五十人的样子,当然都是骨干甚至是支脉小家主,一般家族成员还没有资格。
他们都紧盯着张商英呢,一看他老人家颤动,以为他要有什么行动,至少要开始讲话。
大家都有些激动,因为他们在这里潜伏了多年,总是被告知准备行动,结果除了混吃等死,就没啥了。
可是,大家都失望了。
张商英只是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寂静。
显然,他的数坑还在继续,或者刚刚开始也说不定。
张商英,字天觉,按籍贯来说是蜀州新津人。
可是自从他发迹以后,除了开始是在籍贯周围地区任职以外,他一直就是在京城汴梁发展。
他的自然条件非常优秀,长身伟然,姿采好像高大如山般耸立的宝玉。
和他丰姿伟仪匹配的是他的气质,负气俶傥,豪视众生。
其实这并非是他的优点,尤其是年少气盛的时候,是在说他趾高气扬,自命不凡,很大程度是缺点。
这种性格上的瑕疵,就导致他经常掉进坑里。
有些坑是自然就有的,有些坑则不然,是别人挖好等着他跳的,盖因为他比较讨人厌。
至于傲视众生,这个就更是大毛病,别说你没有那种比所有人都强的本事,即使有,还会有人超过你。
最后总有一天能踏着你脸,将你越过去。
他的第一个主要官职,就是通川主簿。
这个职位很重要,是负责各种文书的,所以只能是主官最信任的人担任。
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给你向皇上报告的时候说句话骂皇上的话。
或者上峰给你一个重要命令,他给你藏起来不给你。
要说干活,张商英没说的,他很肯干,积极表现自己。
在一次平叛战斗中,张商英不畏风险,亲自深入那些反叛的蛮族领地,会见他们的酋长。
那个蛮族酋长一见张商英就被他的仪表堂堂所折服,能长成这个相貌,肯定不是坏人,值得信赖。
加上张商英口才便捷,文化根底深厚,很快就说服了酋长,向他痛快地投降了。
这也是张商英的第一次立功。
靠着这次功劳,张商英被提升了,担任南川知县。
这以后章惇作为经制史,在夔州收服那些山地居民,但是他对当地的官员非常粗暴,经常辱骂他们。
搞得人人畏惧他,没有一个人敢和他说话。
导致从汴梁过来的监军使者觉的只有张商英能抗住章惇的威压,于是飞传檄文将他调了过来。
可见这个章惇脾气之坏远近闻名,以至于朝廷代表都要费脑筋找专人对付他。
恰逢章惇询问他们这里有没有像样的人才可供驱使,那位摇人的使者就推出了张商英当挡箭牌。
这次出面不能说是坏事,但是也不尽然是好事,能和章惇分庭抗礼的,必然会引人注目。
章惇盛气凌人不假,但是对真人才他还是喜欢和尊敬的。
听了使者的话,立刻就招呼张商英进来一起吃饭。
这个待遇可不低,也就是说我不管你真实本领如何,先给你一个平起平坐的待遇。
张商英本来就在寻找机会展露才干,这个时候自然不怯场,穿着道士服,施施然进去,然后长揖就坐。
其实张商英这个时候有些不伦不类,你一个现任知县穿道士服算什么东西?
幸亏章惇爱才,没有和他计较,否则这次马上就就要让张商英掉进坑里。
章惇爱才不假,可是也没有太把张商英看在眼里。
就按照自己的理解信口开河说起了煌煌大话,颇有挥斥方遒的意思。
可是这时候张商英就展现了真才实学,随着章惇的每一句话出口,张商英都有针对性地予以驳斥。
而他所驳斥章惇的语言文字,都明显地高于章惇不少,显露了他的真功夫。
这驳斥让章惇哑口无言,进而大喜过望,这正是他要找的人才。
于是,章惇立刻就聘请张商英为他的客卿,凡事都和他商议探讨。
这是一个对张商英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因为这件事情让张商英从地方走入京都朝廷,入了大僚眼中。
所以张商英发迹,章惇是他的举荐贵人。
回到汴梁以后,章惇没有将他留给自己,更没有掩盖人才,而是立即将他推荐给王安石。
被王安石赏识以后,他的仕途就更加顺畅,升任检正,部门是中书礼房,这个职务主要是整理文件。
等于重操旧业,又干回他的第一个职业。
可是这个等级,就有了天壤之别。
随后,张商英又受到皇上召见,让他有机会直接回到皇上的问题。
皇上那么忙,神宗又立志改革鼎新,召见他可是不容易,对他是一个天赐良机。
他的对答如何不得而知,应该神宗很满意,因为他出来以后,立刻就被提拔为监察御史。
这个职位品秩不高,六品或七品,但是权力很大,一共六个人,其中三个人负责言事,三个人负责监察。
监察的对象就是六部和下面所有的机构。
张商英后来出言无忌,也许和担任过这个职位有关。
也不知道这个原因让他掉进几次大坑里。
不久,张商英果然就掉进了坑里,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监察御史自设的监狱错误地释放了一个抢劫的强盗,枢密院的一位核对官叫作刘奉世的官员反对。
神宗得知,就下诏让纠察司前去处理。
这个时候张商英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然上奏说这个纠纷是出于大臣私忿,请神宗将他们的权力收回。
以便这些纠察人员作为皇上的耳目不会被皇帝的近臣所威胁。
神宗怎么可能听他的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