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仇天下?”西凉,先行一步、在数日前已经抵达祖堂的沈藏锋,看着平摊在几上的信笺,剑眉微皱,道,“这真是那乡农出身的闻伢子说的话?”
送信之人半跪在堂下,沉声道:“卫家六老爷与莫彬蔚是为其所救!”
“果然。”沈藏锋点了点头,他意外的不是这一句慷慨激昂、鼓励大魏上下万众一心抵御戎人的话是从前闻所未闻的闻伢子喊出来的,而是……这句话偏偏在这种时候喊了出来。
东胡军正在北方杀得舍生忘死,二十万青州军星夜驰援奔赴北地……但即使支援了刘家二十万兵马,不算在青州的兵力,单在京畿也还有二十万的青州军。
西凉军由于地利可以选择坐山观虎斗,青州可没这样的好事,为了不龟缩回故乡,他们必须占稳了帝都。而为了让帝都安稳,以京畿为营地,不待民变发展到觊觎帝都的规模就先一步一步平定叛乱是他们必然的选择。
青州军十有八.九会在西凉军离开后不久兵分三路:一路援东胡;一路驻帝都;一路,平民变!
这一点在沈藏锋决定离开帝都前就知道了。
因为假如他没有回来的话,他也会这么做。
既然要守好京畿了,又怎么可能坐等旁人从从容容壮大后打上门来?那当然是趁他们还微小,抢先打上门去!
可现在,有一个民变的首领说,“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仇天下。”
……上位者居高望远,胸怀大志,是不容易被一句话语煽动的,可底下人不然。
在闻伢子散播这句话之前,东胡军连失十一城,戎人占城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以头颅筑起累累京观,且将断后士卒削成人棍、恣意凌辱之后,装入革袋中,以战马踩踏成泥!
对于亲身与异族征战过、并且自幼就看过这一类消息的沈藏锋来说,这些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然而大魏腹地的黎庶对这种传闻虽然也不陌生,到底隔岸观火。一直到今年开年的帝都失守,才让他们真正见识了一把何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人根本就是视魏人犹如牲畜!
燕州和帝都这次栽得有多惨烈,甚至连对庶族而言始终高高在上的士族都损失惨重,假如戎人再次占了魏土,那他们还有活路么?
这样的恐惧之下,本能的,他们酝酿着抵御戎人的愿望与勇气。
而闻伢子这振臂一呼,等若是点燃了这把火。
沈藏锋估算时间,揣测苏家现在应该非常的恼火——他们应该刚刚预备好平乱,偏偏这光景,要被他们平下去的乱,却喊出了一起对付戎人的口号。
要只是闻伢子这么做,远隔千里的沈藏锋还不能肯定。但既然卫新咏夹在里面,沈藏锋敢打包票:就冲这位卫六叔先前把苏鱼梁跟何子勇商议谋害苏家三房的谣言散播的漫天四海,自己却隐匿无踪的手段,如今必定是把民愤都调集了起来。
何况旁人总有从这振臂一呼之中看出生机的——如今起事之人中还没听说过谁家能有跟边军正面交战这种级别的精兵,本来正是苏家剿灭起事、壮大己身的大好时机。
有机会拿大义名份堵得苏家不下手,傻子才不插一脚。
即使苏家不理会这样的威胁继续平乱……反正他们也没损失不是?
总之闻伢子这么一鼓动,青州苏氏一个不好,就要落定“国难关头仍旧屠戮国人”的名声了——沈藏锋还注意到,探子说的“卫家六老爷与莫彬蔚是为其所救”是口信,而未曾落纸。
他闭目想了想:“卫六叔与莫彬蔚乃闻伢子所救之事,如今苏家还知道?”
“回国公的话,确实如此。”探子郑重的道,“而且,属下发现,似有宋家人插手在其中。”
沈藏锋睁开眼,道:“宋家?是宋阀主?但宋阀主因宋司空与宋家大公子之死悲痛欲绝,如今不过是为了本宗而苦苦支撑……居然还有精力把手伸到盘州附近吗?”
探子却道:“插手的人不是宋阀主,也不是宋二公子,而是……宋家大小姐!”
“那么苏五表弟呢?”沈藏锋沉吟问。
“苏五公子似乎并不知道。”探子道,“属下查出,仿佛宋家大小姐需要卫六老爷所知道的有关已故宋司空的事情,所以帮助他们从闻伢子处潜逃入锦州。如今在锦州的宋家商号掩护下,行踪几乎一日数换,到底去什么地方、中间在做什么,因为担心被苏家察觉,咱们的人只能远远的跟着……却不小心丢了踪迹。还请国公责罚!”
沈藏锋许久未语,久到让探子心惊胆战、堂内气氛几乎要凝固了,他才缓缓的道:“这应该不只是宋大小姐的手段,应该是卫六叔的算计。让宋大小姐不告诉苏家,那么你们即使寻到线索,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的行事,甚至还会故意替他们遮掩痕迹。毕竟如今我已率军回了西凉,远离中原。虽然留了些人手在那边,到底跟苏家不好比。所以即使知道了什么秘密,也不敢轻易的打草惊蛇,因为哪怕是暂时拿到了,也未必保得住。”
探子不知道这次丢失了卫新咏与莫彬蔚的行踪到底要不要挨罚,小心翼翼的道:“属下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有些人有些事,其实未必需要保下来的。”沈藏锋眼中流露出惋惜之色,淡淡的道,“你们不该见他们行踪一日数换,就选择尾随……也不想想,他们除了逃命外还会在做什么?这样的盯梢有何意义?”
探子听出责备之意,大惊,伏地道:“属下……”
他话音未落,沈藏锋已经严厉的喝道:“你们应该杀了他!还有莫彬蔚!看不出来他们为什么要设计让宋家接应他们离开么?因为闻伢子——这所谓‘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仇天下’的主意必定是卫新咏所出,而他与莫彬蔚都与苏鱼梁之死有关!一旦他们被发现受了闻伢子的恩惠,苏家立刻就能以这个借口出兵,即使不继续扫荡各地起事,灭掉闻伢子也是理所当然!他们就是要撇开与这闻伢子之间的关系!”
俯伏在地的探子不敢辩解,心中却是苦笑万分:谁不知道卫新咏是卫家子弟,还是三夫人的六叔?三夫人是如今的沈家主母,他们做探子的未得上命,怎么敢擅自干出杀了卫新咏的事情来?
即使不考虑怕主母追究和报复,也要考虑他们有没有资格决定给沈家惹下卫家这个敌人……尤其沈家和卫家还是姻亲!
“三哥且息怒。”被沈藏锋喊过来一起见这探子的沈敛昆自知才疏学浅,所以一直到没吭声,到此刻终于忍不住出言道,“我看卫新咏他们这么做,虽然是阴了苏家一把,但对咱们家可没什么不好吧?何必杀他们?苏家怎么可能这样就被轻易的将住?何况原本以苏家的兵力,扫平盘州等地是毫无问题的,如今却有卫新咏与莫彬蔚从中作梗……苏家不能继续发展壮大,或者壮大时需要更多的损失与代价,岂不是正好?”
沈藏锋面色冰冷,看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们往后最大的敌人,一定会是苏家?”
沈敛昆愕然道:“为何不是?”在他看来,各地起事不过是一群乱民,上不得台面,真正能够威胁到西凉沈氏染指天下的……除了苏家那就是刘家,但刘伯照和刘希寻现在完全就是撕破了脸了,甚至导致东胡军此番溃不成军……那么挡在沈家跟前最碍眼的,不是苏家会是谁?
“你太低估你嫂子的这个六叔了!”沈藏锋冷冷的道,“你以为他会随便选个人指点、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更遑论他连宋家都拖下了水,还亲身离去为闻伢子撇清关系……”
“难道三哥认为卫新咏能让闻伢子威胁到苏家?”沈敛昆觉得这也太不可能了,“这闻伢子咱们在帝都时听都没听说过,看这次报上来,也不过是一个乡民,能济得了什么事?”
“若是太平盛世,这等人自然不值得一提。”沈藏锋揉了揉眉心——因为他是接到西凉受狄、戎侵袭才匆忙回援的,这一路当然是紧赶慢赶,而回到祖堂后,与沈藏机匆匆问了如今的局势,发现比自己估计的还要麻烦,这几日他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才会听说帝都来的探子到了,就立刻把沈敛昆喊过来旁听——长子沈舒光还小,此刻也还没到西凉,沈藏锋当然只能指望先把兄弟调教出来给自己搭把手。
此刻按捺住疲色,淡淡的道,“但在乱世之中,正是草莽里的人出头之际,纵观青史,有多少王侯将相出身寒微?咱们士族是尊贵,可庶族也不是一准出不了头。不是么?”
沈敛昆还是觉得沈藏锋担心过了:“就算这闻伢子在卫新咏的辅佐下能把苏家弄倒了,难道咱们家治不了他?”
“六叔的手段,连祖父祖母都颇为忌惮。”堪堪抵达西凉城的队伍里,卫长嬴从打发了长子离开后就一直紧锁蛾眉,握着手中信笺,苦苦思索着,“他行事素来是一步数算。这次帮闻伢子这一把,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最紧要的是——长风还在帝都,因为他的缘故,祖父祖母明里暗里打发了许多人手陪长风的。虽然这些人不能上阵去跟青州军拼命,私下带两个人回凤州,却未必不能瞒过青州军的眼目……却为何,六叔找的是宋表姐,而不是我卫家?!”
不知道为什么,卫长嬴心中一阵沉重,“难道六叔想借这个机会脱离卫家?或者,栽培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名义上还在瑞羽堂,实际上却自立门户?也不知道祖父祖母对这样的情形,有没有留什么后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