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嬴看着施曼儿出去之后,知趣的返身把门关上,这才低声问形容憔悴的宋在水:“什么时候到的?霍大嫂他们……也到了吗?”
“前日傍晚到的,先进了城,却看到司空府跟太保府都……”宋在水一个娇弱贵妇,千里迢迢从江南赶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回到家中却发现娘家夫家皆被夷为平地,至亲横遭不测,此刻能够赶来湖畔别院找表妹,已经是在强自支撑了。
她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中气不足,话才说到一半,已经哽咽得讲不下去了。
卫长嬴自然比她先一步知晓宋家跟苏家的情况——苏家女眷全没,阀主苏屏展与次子苏茂在突围中身死;而宋家,本来应该是六阀本宗里最没牵挂的,因为卫老夫人身故、需要子孙回乡吊唁守孝,除了被夺情的宋羽望跟宋在田以外,余人包括孩童在内都回了江南。而且去年宋羽望还没了,就一个宋在田最紧要。
但宋在田却因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嫡亲祖母跟生身之父先后亡故,尤其是宋羽望缠绵病榻经年,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服侍的,悲痛交加再加上心力交瘁,在宋羽望临时入葬京畿时也一病不起。
他虽然不像宋羽望那样病入膏肓,但也非常的虚弱,甚至连马车都不能乘坐。
这种情况当然没法突围。
所以宋家下仆商议之后,决定送他进密室躲藏,又留了忠仆以及一名医者伺候与照料他。
这个安排本无不妥之处,而且帝都还那么快的被夺回。
宋在田被从密室里抬出来后,沈家当时正在办丧事,卫长嬴从百忙之中硬是抽空过去探望他。
可她不过因为安排丧仪晚动身了一个时辰,到了宋家暂时安置宋在田的地方居然只能去吊唁了……
据说是由于宋在田身体本就不好,虽然宋家下仆安排了医者陪同进入密室,但仓促之间药材不齐,所以他在密室里的时候病情就开始恶化。出了密室后,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问了几句如今的局势,没等到表妹过来就撒手而去……
当时因为宋在疆、宋在水兄妹都还不在帝都,宋家族人在突围时也凋敝了不少,更有许多人走散了一时间寻不回来,各家都忙着跟至亲汇合,乱糟糟的无人主持大局。
是以宋家下仆请求卫长嬴帮忙做主宋在田的后事要怎么办。
而卫长嬴哀哭一番后,却也不敢独自做主,派人把苏鱼舞叫了过去,两人一个是宋在田的表妹一个是妹夫,都是亲近的亲戚然而也都是外姓之人,即使有宋家下仆的请托,却也不敢亦不能自作主张。商议下来,决定把宋在田的尸身暂时拿冰封住,待宋在疆等人回来了再做安排。
此刻看着宋在水昔日丰润的双颊几乎露出了颧骨,卫长嬴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冰凉,瘦得像把骨头,若非指腹之下传来的触觉还带着些许长年养尊处优的滑腻,完全不似大魏贵女的手。
“帝都除了皇宫之外,各家都差不多。”卫长嬴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泪,轻声道,“没了的已经没有了,可咱们还活着的,总归要活下去……就算为了咱们身边的人!”
宋在水显然到帝都以后大哭过不止一场,甚至在路上就止不住眼泪了。她原本一双妙目此刻眼皮高高的肿起,把眼睛几乎挤成了一条缝。此刻拿帕子按了按,心中泪流成河,眼里却哭干了泪,她低低的道:“道理,谁都懂,就是做起来……要不然为什么会有个词叫做知易行难呢?”
“难,咱们也要走。”卫长嬴握紧了她的手,道,“鱼舞年轻,你们成婚未久就接二连三的赶上了丧事,至今膝下空虚!眼下还要守孝至少三年。倒是苏大舅舅那边,鱼梁虽然也没孩子,但苏大表哥却已经有了嫡长子了!我今日才去帝都跟曜野商议过事情,顺便问了问苏家——曜野说,苏大舅舅似乎有意排挤你们三房,即使有苏三舅舅在,可苏大舅舅到底占了长房的名头,表姐你素来聪慧,这时候怎么能不帮着鱼舞、坐看他被苏大舅舅那边打压?”
卫长嬴这么说,最大的目的还是激发宋在水的斗志,她如今自己都提不太起这勾心斗角的精神,哪里可能去打听苏家的事情?只是信口一诌倒真的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宋在水却跟她一样,失魂落魄的打不起精神来,惨笑道:“排挤么?我倒不知道大伯他还有这样的兴致……只是我如今却是什么都不想做了……长嬴,你不晓得,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到了这帝都的。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这是不是一个噩梦呢?兴许我如今都还没有出阁,你也没有……前两日长风护送我们到小竹山游玩,我们不是在竹山先生的故居里住了吗?你担心沈藏锋不是好人,我啊好不想嫁给申寻……咱们担心着担心着,倒是一梦数年了……”
卫长嬴微微张唇,正要说话,却听宋在水忽然之间放声大哭:“我宁可现在就梦醒了,一路从小竹山哭到帝都,嫁给申寻!做这大魏的劳什子太子妃、一辈子郁郁而终啊!”
“……可咱们现在都醒着。”两行清泪划过卫长嬴的面颊,她声音很温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决,“舅舅没有了,大表哥也没有了。江南堂的男嗣,如今只剩二表哥跟致澄、致清两位侄儿了。如今没有外人,我说句实话,二表哥的为人敦厚有余而魄力略显不足,虽然说霍嫂子跟闵嫂子都是贤惠人,然而霍嫂子身体不好,闵嫂子眼下也未必能够帮上多少忙。更不要说两位嫂子都有幼子需要照料。表姐您不振作起来帮手,难道看着江南堂就这么衰落下去?”
宋致澄与宋致清分别是宋在田和宋在疆的嫡长子,年岁都不大。宋致澄今年不过五岁,比卫长嬴的长子还小一岁;宋致清就更小了,今年才三岁,还没卫长嬴的次子大。要不是卫老夫人身故,这么小的孩子本来是绝对不可能离开帝都的。
当时做长辈的都替他们路上担心,结果不想奔丧之举反而救了他们一命。
卫长嬴吸了口气,别过头去擦了擦脸,继续道:“本来江南堂这两代人丁单薄,宋家好些族人想必都看在眼里了吧?只是外祖父跟舅舅还在,他们不敢流露出来。如今外祖父虽然还在,可年岁到底长了,人又在江南,想来也不可能再面面俱到。即使能,表姐你忍心让外祖父这把年纪了还要处处操心吗?如今能帮宋二表哥、鱼舞的,只有你。”
“我晓得。”宋在水微垂眼帘,泪水簌簌落在她手背上,道,“也不过那么一说……大嫂本来身体就不好,接到帝都出事的消息后,就几乎要病倒了。来的一路上,我们都没敢细问消息,到了帝都知道大哥没有了,大嫂……这会也不知道醒了没有。二哥虽然同在江南,平安无事,可二嫂的娘家人……如今也是为了致清竭力支撑而已。”
卫长嬴惨笑着道:“如今谁不是在撑呢?往日里有长辈在上的时候,咱们固然受到约束,可有什么大事,也自有长辈先担当了。这一回……轮到咱们这些人当家,看着自由了,才知道上头有亲长遮蔽是何等的福分。可惜咱们到底没有继续侍奉他们的福分。”
“……罢了,这些丧气话跟安慰话,想来你这些日子也听了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你说的这些道理我有哪一句不知道不清楚吗?但眼下这情况,天大的道理也只能听听而已,终究是要各人自己熬过这一关。”宋在水拭去腮边泪水,低声道,“你不要管我,我才到帝都,难免要钻回牛角尖,但怎么也不会误了正经事情的……还有你也一样——就像你说的,帝都如今谁家不举哀呢?听闻沈家的葬仪还有得知大哥身故时,你几次三番晕倒,也要保重些,不要伤了身体。”
卫长嬴呵道:“那些日子就像表姐你刚才说的,做梦一样……如今不提也罢。”
“都先不提了吧。”宋在水用力咬了下唇,虽然还是神情疲乏,身体却微微坐直,认真的道,“但我今日来,却也不只是寻你抱头痛哭一场的。我有件事情要问你,不管父亲或者大哥、还是什么人让你给出过什么样的承诺……我希望你不要瞒我!”
卫长嬴一怔,擦拭泪痕的手停了一停:“我没有给出过这样的承诺啊?”
这话在宋在水听来却误会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更好了——你且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卫长嬴茫然道,“表姐你要问什么?”
“你不知道么?”宋在水怔道,“我去江南吊唁前,发现父亲与大哥在谋划着什么事情,连二哥都不晓得。我旁敲侧击的问过几次,可是无论父亲还是大哥都不肯透露,甚至不许我多管……甚至为了这个,父亲还在苏家给出的几个吉期里,选了一个最近的打发我出了阁……”
卫长嬴下意识道:“之前,我倒是听说,申博……他能够入主东宫且继承大统,舅舅在其中是出过力的。”
“应该不是这个吧?”宋在水思索片刻,却摇头,道,“我虽然没能打探出来父亲与大哥谋划的到底是什么事,但却知道父亲为此郁郁多年,一直累积在心!”
她用力咬着唇,“甚至这两年来,父亲与大哥先后病倒,以及病逝,也与这事儿有关!申博入主东宫这才多久?何况此事兴许会让父亲与大哥操心,却怎么也不到郁郁寡欢的地步!”
卫长嬴喃喃道:“这倒是奇怪了……舅舅跟大表哥可从来没同我讲过这一类的事情啊!”说到此处,她双眉一蹙,道,“不过,去年我跟曜野过府去探望舅舅时,虽然没见着舅舅,却见过大表哥。而那时候大表哥说过一番话,似乎话里有话,只奈何我们一直没揣摩出来真意,再派人去问大表哥呢,大表哥又不肯往下说也不肯提点了!”
宋在水顿时向她倾过去,急急问:“大哥他说了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