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蒲四郎,从小聪明灵慧,丰姿绝美。四十岁的时候,读史书,很羡慕司马相如的为人,撕裂布匹来仿作犊鼻,在厅堂下来回走动,模拟当垆卖酒,和人交谈的情状。
春天的时候,蒲四郎折取了几枝鲜花,插在胆瓶中,看着,有时候半天都不眨一下眼。时常问同学道:“古人常用花来比喻美人,美人和花是一样的美吗?”
有的说花美,有的说美人更美。蒲四郎都不是很相信,深深思索,有时候竟然夜不成寐,然而,也还不知道世间有男女亲热这回事。
他家世代有人做官,靠近屋舍有一处园子,叫宜园,虽然湖山已变旧了,然而,花木繁盛,到了春天的时候,烂漫璀璨,乡里没有一处地方能比得上。
在宜园的外边,居住着一户人家,家里有一个老翁,老翁的妻子已死去了,他有两个儿子,都是种田的,还有一个女儿,人们都叫她阿惠,已有十**岁了,生得修整而洁白。
宜园中有甘凉的泉水,乡里的人大多都来那里取水。
因此,蒲家就把钥匙放在老翁家。
海棠树枝头结满了花苞,已半开了,蒲四郎想采摘来放在桌上欣赏,就到老翁家去拿钥匙。
阿惠出来,两人看着蒲四郎,看得目不转睛,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又轻轻地抚摸一下他的手。
蒲四郎显得羞涩,面颊涨红,接过钥匙,就急忙走了,在心里默默地想:“她要怎样呢?喜爱我的面貌,我的美在面目上,而不在手上,要是爱我的手能写字,那手对她又有什么用,真想不到她要做什么?”
蒲四郎在园里折取了几枝花,就出去了。
阿惠已在门口等着他了,见他出去,就说道:“何不簪一枝在我头上?”于是,低下头,一双眼睛仍然富含深情地看着蒲四郎。
蒲四郎把一枝花送给她,急忙就避开了。
第二天,又在园子边遇上了,阿惠看着他媚笑,看了一下四处无人,就拉着他的衣袖,想带他进屋里去。
蒲四郎挣脱,立即遁逃而走,一个多月,都不敢去到宜园中去。
到了谷雨,牡丹花盛开,太夫人到园中去观看,阿惠也陪着进去,极为殷勤周到,也乘间时时斜眼青睐蒲四郎。
准备要回去的时候,阿惠又偷偷拉了一下蒲四郎的衣服。
蒲四郎回去了,心想:“阿惠看了我几次,然而即使跟她进屋去,也不过拉拉我的手而已。此外还有能有什么别的事?再遇到她,我就跟她进去,看她能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就到阿惠家去。
老翁和他的两个儿子都出去了,阿惠独自留在家里,隔着窗户看见了蒲四郎,就向他招呼。
蒲四郎走进去,阿惠翘起一双尖小的脚来逗弄,又把蒲四郎抱在怀里,用纤柔的手指抚摸着他面庞、脖字,身上的每一处地方,久久不放。
蒲四郎气血喷张,心砰砰跳个不停,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和惬意。再看看阿惠,满意的神情,才明白阿惠为什么要拉他进去。
又约定后期相会。然而,太翁家教严厉,没有什么事,绝不允许蒲四郎随便出去,只有太阳落山,太翁在灯下陪着老师喝酒的时候,才没有闲暇来管理,蒲四郎也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出去。
蒲四郎就犹如潮水涨落一般有规律,按时和阿惠往来。
过了一年多,蒲四郎显得面无血色,精神萎顿,时常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延请医师来诊视,说是痨疾。
父母兄长心想是他读书费心所致,就叫他好好调养,就会好了,也不再对他严加管束。因此,蒲四郎得以到闾巷中去散步闲游。
一天,蒲四郎看见宜园南边柴棚中有一个女子,十五六岁的样子,披散着头发,正在梳洗,人站着,黑亮的头发都垂到了地上,地上放着一个大盆,接着头发,女子拿着梳子,一边梳理,一边把梳好的捏着手里,一节一节地梳理,分成了五段,才梳理到梢头。
一仰起脸来,光彩四射,觉得栅栏篱笆上,都晃过了一道亮光。
蒲四郎呆呆地站在那里,女子看了他一眼,就避去了。
蒲四郎又到阿惠家,问她道:“宜园南边有一个女子,年纪和我差不多,头发长得能垂到地上,没有涂抹脂粉,而显得自然光艳,犹如晨露中的桃花一般,端庄而又显得很有风致,那是谁呢?”
阿惠道:“是巧巧。可以说是,身上穿着粗布,却比穿着锦绣还要显得艳丽,头上簪着野花,却比挂着珠宝还要显得妩媚。只可惜,你还没见她笑呐!”
蒲四郎道:“你自认为比起她来怎么样?”
阿惠道:“我和她比,就犹如一个是狐,一个是仙,比不上,比不上。然而,岂是我一个人比不上,恐怕世上也少有人比得上。“蒲四郎呆呆地坐着,阿惠摇着他的肩膀道:“你愿得到她吗?”
蒲四郎道:“怎么得?”
阿惠道:“让我去给你牵线,五天后,该有答复。”
四天过去了,蒲四郎到阿惠家里去。阿惠:“你大概把巧巧看成像我一样的人了,为何如此急躁?明天,你独自走在她家栅栏外,看是什么情形,再来告诉我。”。
蒲四郎按阿惠说的,看见巧巧慢慢地走进屋里去,就急忙跑去告诉阿惠,并说:“此事可成了吗?”
阿惠道:“她有没有说什么?”
四郎道:“没有,我见她步履缓慢,还频频斜眼来看我,没有开口说话,可一副姣好的容貌,真像能捧在手里一样。”
阿惠道:“她要走进屋的时候,有没有抚弄她的发鬓?”
“有!”
阿惠显得很有把握地说:“这事成了。再过三天,就是中秋十五了,父亲兄长都不在家,我会邀请她过来。”
到了那天,蒲四郎到了,叫喊阿惠,也不见回答,然而,屋室中灯光闪闪,好像有人,就走进去,巧巧就在里面了。
蒲四郎靠近过去,巧巧低头不语,再偎依过去,巧巧也不躲避。蒲四郎一口把灯吹灭。那屋室靠在西边,月光穿过窗户,照射进去,巧巧一副花一样的容貌,更显得柔媚。
蒲四郎抱着她,觉得身子像没有骨头一样柔顺,动一下,就像是一朵轻盈的云一般,解开衣裳,而芳香扑鼻,真不知道是花还是人。
过了好久一会儿,蒲四郎道:“没有阿惠的功劳,哪能得亲近芳泽?”
巧巧道:“我今天来,难道真不知道有人对我虎视眈眈吗?当我梳头发看见你的时候,心里已喜欢上你了。不然,就是一百个阿惠,难道能强行把我拉来吗?”
蒲四郎道:“阿惠没有和你明说吗?”
巧巧道:“你真是太不懂事理了,她要是明说,我肯来吗?她和我在针线活上有往来。她只说今晚父亲兄长都出去了,邀请我来和她一起赏月,一起做针线活,我母亲就叫我来了。”
蒲四郎道:“你怎么知道她有别的意思,又怎么知道虎视眈眈的人必定是我。”
巧巧道:“我家租居在这里,虽然还没有多久,然而,也听说过你的名字。昨天阿惠见到我的时候,又说起你来说个不停,和我约定今晚过她这里来,看她目光流转,神采飞扬,我一口答应了,大又显出十分得意洋洋的样子,我便猜到,她是给你牵头了。”
话刚说完,阿惠就走进来了。巧巧也就起身离去了。
蒲四郎问阿惠:“你没有和她明说,然而你让我在栅栏外独自观察,问她有没有抚弄发鬓,而她确实这样,这又怎么说?”
阿惠道:“你见她梳理头发而呆呆站在那里,她又曾看了一眼,应该明白已对她有意了。要是她再抚弄发鬓,就很能说明其中的意思了。因此,我才敢说此事可成。”
从此,蒲四郎和巧巧时常往来。
又过了两年,蒲四郎十八岁了,和巧巧又在阿惠家相遇,巧巧凄伤地哀叹。
蒲四郎问道:“你叹什么气?”
巧巧道:“我自叹一着失错了。”
蒲四郎道:“有什么错?”
巧巧道:“你想想以你家的门第,我家的寒微,想和你做永久夫妇,可以吗?”
蒲四郎沉思了一下,道:“不能。”
巧巧道:“以你家严父的管教,慈母的疼爱,能让多才多病的人三妻四妾,在闺闼中争风吃醋吗?”
蒲四郎沉思了一下,又道:“也不能。”
巧巧道:“你已十八,我也已十七了。然而你将要有妻室,我也要有家了。当初把身子交给你的时候,虽然名分不正,但你也是我的夫婿。舍去自己的夫婿,而嫁给他人,按理说来怎么可以;舍去壁玉一样的郎君,而嫁给面目丑恶的人,则又不甘心。不可以和不甘心,想都告诉父母,可又难以开口,想要飞入你家去,则又不行,这样,只有一死了。从今年以来,就知道欢乐的日子越来越短,死期越来越近了。和你相见,只不过勉强欢笑而已。现今又听说学使到地方监查考试,你必定到淮安考童子试,获取功名,须得两个月才能回来。两个月之内,要是有人来提婚,父母一答应了,我就在这时候托病不饮食,你回来了,会到白草黄土中去找我吗?”
说完,泪如雨下。
阿惠也哭了起来。
蒲四郎含泪说道:“让我慢慢想办法。”
大家心里都不乐,怀着悲伤的心情散去了。
第二天,蒲四郎就得听从父兄之命,到淮安去参加考试,夺得了第一名。
蒲四郎的父亲叫老仆人给他送银子去,蒲四郎省着花,偷偷去买了金钗手钏等东西,准备拿回去送给巧巧。
等他回到家,父母都十分欢喜,和道贺的人,也充盈门庭,一个老仆妇进去,说道:“可惜巧巧,好个女儿家,今天,已埋葬到梨花坪左畔了!”
蒲四郎呆立半晌,才回过神来,出去向人询问,才知道一个月前,西庄佃户家的儿子去聘娶巧巧,她的父母答应了。巧巧就得伤寒死了。
蒲四郎大为悲恸,到了晚上,独自到梨花坪哭祭,取出钗子手钏等排列在巧巧墓前,一阵旋风就把这些东西刮走了。
后来过了两年,蒲四郎和他人一起有事要渡海出去,到了夹口山,风浪大作,樯桅都要倒下了,同行的几艘船都沉溺到了水里。船夫大为惊恐,也没有办法,只能对他呼号。
忽然,有一只青鸟,翅膀上挂着金钗,飞绕在船帆间,船便没有什么事了。
那天夜里,蒲四郎梦到巧巧来对他说:“我感念你情意深厚,魂魄常常还依依难舍,渡海时,绕着船帆飞舞的青鸟,就是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