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已是第三天了,邱翁果然记得陈生的话,叫他赶快离开。
陈生重新回到尼姑庵,女尼见他脖子上有红色的痕迹,也认为他沾染上了毒,关着门不让他进去。陈生在心里也感到好笑。
急忙就用钱租赁了一艘大船,打开舅舅的坟墓,载着舅舅的灵柩,走水路回去了。
夜里的时候,陈生想着邱丽玉的情意,时时隐隐啜泣,船夫感到很奇怪,怀疑他们是甥舅情深,对他更加敬重。
回到家里,见到父亲,继母乌氏也已得病死了,也不再娶妻,就纳了一个婢女做小妾。
陈楙见儿子回来了,十分欣慰,见他腰里带着很多钱,以为是前妻的弟弟黄海客遗留给他的,也不深加询问。
把舅舅安葬好之后,用剩下的钱,置买山林田地。
陈楙善于酿酒,于是就种植秫麦等,开办起酒肆,获得的利润颇为丰厚。
陈生便刻苦用功地读书,进入了县学学习。
邱翁见陈生走了,认为自己女儿身上的毒都除去了,也没有什么怀疑,就请媒人给他找女婿。
可是,没多久,邱丽玉的病毒忽然发作起来,父母一看,仍然是麻疯。
邱翁询问是怎么回事,邱丽玉只低着头流着泪,不说话。
夫人来试探邱丽玉,果然还是个处子。
父母都恼怒起来,交替叱骂道:“你这婢子,真是不长进,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一个多月过后,邱丽玉显得更加疲惫,于是,就把她送到麻疯局去,这麻疯局,是地方上好善的官宦人家建设的,准备用来收容麻疯病人的,因为麻疯病,向来会传染给人,家里有一个人得了,全家人都有可能受到传染。虽然是掌上明珠,也是恩断义绝,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邱丽玉进了麻疯局,几次都想上吊自尽,每次她准备上吊的时候,就有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老叟,*一口北方口音来救止她。
接着,邱丽玉便想逃走,老叟也大方地愿意给她带路,并说:“老父姓黄,是淮南人,娘子是想去找陈生绿琴吗?他和我似曾相识,可以一起去,我也想回去呢!”
邱丽玉仗着自己一身恶病,走在路上也不怕什么人来侵害,又因为老叟已年迈了,就高兴地答应愿意跟着老翁去了。
老叟一路出去,门就自动地打开了。
来到郊外,老叟对着邱丽玉的小脚,口里喃喃念着,像是在念符咒,立即走起路来,就犹如健壮的男子。
对老叟十分感激,把他当父亲一般侍奉,接着拔下银钏等作为旅费。
刚到楚地,资费衣襟耗尽了,于是,就一路乞讨,老叟吹洞箫,邱丽玉编了一首《女贞木曲》,沿街歌唱,歌为:
“女贞木,枝苍苍,前世不修为女娘,更生古粤之遐荒。
生为麻疯种,长即麻疯疮,衔冤有精卫,补恨无娲皇。
画烛盈盈照合卺,侬自掩泪窥陈郎。
翩翩陈郎好容止,弹烛窥侬心自喜。
妾是麻疯娘,郎岂麻疯子。
妾虽麻疯得郎生,郎转麻疯为妾死。
郎为妾死郎不知,洞房绣阁衔金卮。
孔雀亦莫舞,杜鹃亦莫啼,鹦鹉无言愿飞去,郎坠网罗妾心悲。
郎不见,骏马不跨双鞍子,烈女愿为一姓死。
郎行依旧貌如仙,妾命可怜薄如纸。
肤为燥,肌为皱。云鬓卷曲黄且髡。
掩面走入麻疯局,不欲传染伤所亲。
昔作掌上珍,今作俎上肉;昔居绮罗丛,今入郎当屋。
月落空梁悬素罗,一缕香魂断复续。
妾虽生,妾不愿,守故居;妾既生,妾自当,寻我夫。
可怜虽生亦犹死,不死不生终何如?
女贞木,枝扶疏,上宿飞鸟,下荫游鱼。
鸟比翼者鹣鹣,鱼比目者鲽鲽。
生同衾,死同穴,衾穴即不同,妾心若明月。
月照桃花红欲然,李代桃僵被虫啮。
女贞木,红枝叶,悉是麻疯之女眼中血!
邱丽玉的歌声让人心酸落泪,老叟的箫声凄切悲咽,听到的人,都被深深地感染,纷纷争着实施给他们钱财食物,不敢对他们无礼吆喝。
过了半年,才抵达淮南,将近山村的时候,看见幢幢房屋,屋角从树梢之中露出来。
老叟远远地指着村子说:“向南黄石堆在门口的,就是他家了。你该当自己一个人去了,我从此消逝了。只希望带话给他们父子,说海客向他们拜谢。”说完,立即就不见了。
邱丽玉从惊讶之中安定下来,就到陈生家的酒肆门前去拜问,见一个老翁坐在炉火旁边,长得和陈生很像,怀疑是陈生的父亲。
又唱起了前面的曲子。
老翁掷给她一枚钱。
邱丽玉并没有离开,继续歌唱。
老翁又掷给她一枚。
邱丽玉哭泣着说:“贤郎陈绮,在粤西的时候,亏欠奴家的债不还,迢迢千里前来讨债,岂是一两文钱能偿还得了的?”
陈生的父亲陈楙惊讶地询问,邱丽玉都一一告诉他。
陈楙道:“陈绮确实是我的儿子,只是你说的话,难以确信。他到金陵参加乡试去了,过两天就回来了,当面问个清楚,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邱丽玉听了,就用面见阿翁的礼节,叩拜陈楙。
陈楙把她送到尼姑庵中,叫村妇去伺候,村妇看到她的样子,都厌恶地走开了,幸好老尼怜悯,没让她受什么苦。
过了一个月,陈生回来了,陈楙就把邱丽玉的事拿来问她。陈楙原先没有问清楚,陈生也没有说。现今听父亲说出来,一片惊惶,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楙道:“如此,确实不能对不起人家。我家也不少那一两碗饭,虽然不能娶为妻,但应当好好奉养她终身,让她安心地离去。”
陈生伏在地上,向父亲拜谢。
急忙跑去探访邱丽玉。
邱丽玉见到陈生,立即拉着他的衣裳啼哭着说:“我远道而来,不敢期望成为什么夫妻,只希望死后,能有个归属,葬在你家的坟地上!”
陈生也一边流泪,一边安慰她,问她是怎么找到那里去的。
邱丽玉就把姓黄的老叟的面貌,和他一路上带着她到那里去的事告诉陈生。
陈生惊讶地说道:“是我的舅舅啊,难道他成地仙了!”
带着邱丽玉回到家中,在酒房中找了一块空闲之中,铺上床铺,让邱丽玉栖息。
家里的婢女都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她,只有一个叫甘蕉的小婢女,独自去照料她,给她端菜送饭,至于饮食药物等都是陈生自己动手调制的。
时间久了,陈生便和婢女在邱丽玉的旁边,铺上床铺,陪在她的旁边,也都没有什么事。
考榜发下来了,陈生在乡试中高中了,乡里的人都争着和他结亲,陈生都极力推却。
父亲稍稍劝他,说他年纪已不小了,想让他答应一门婚事,陈生说:“儿子刚二十一岁,想麻疯女不久就要离别人世,等她去了,才和别人谈婚,也不迟!”
又担心自己离开了,邱丽玉没有人照看,于是,就上报考官自己病了,不得去参加考试,留在家里照看邱丽玉。
邱丽玉把头去撞地,悲伤地说:“为了我,让郎君迟迟不能延续后嗣,又阻止他上进,我死后怎么去见陈家的祖宗?我还不日早死了。”说完,又把头往地张撞。
还好有甘蕉在一旁劝止,才停下来。
一天,陈生到亲戚家去吃酒,遇上了大雨,没有回去。甘蕉又因为病了,睡到了内房之中。
邱丽玉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剪着灯芯,浑身奇痒难捱,不停地搔抓。
忽然听到屋梁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一条大黑蛇,有小孩的手臂那般大,大概有七八尺那么长,从空中垂落下去。
邱丽玉开始感到颇为惧怕,接着又想被蛇咬了,还胜于自己自戕死了的好,也就不管它。
蛇的身子盘绕在屋梁上,垂下头来,掀开酒坛上的木盖,盖子落在地上,像是人掷下去一样,然后,伸下头去呷饮里面的酒,顷刻之间,就喝得满满的一肚子了。
想要向上缩回去,却僵直得如同干枯的树枝,忽然坠落到了坛子中,在里面搅动翻腾,酒都溅出到了外面,等力气用尽,声息便停止了。
邱丽玉撑着等走到酒坛子边,见蛇躺在酒坛底,已经死了。
心想蛇毒或许向鸠一样有剧毒,喝了立即让人丧命,就捧起一捧来,直喝下去。
可是,酒一下肚,心里感到一阵清凉,不再想原先一样烦躁不安了,皮肤也好像不像原先那般痒得难受了,就又捧起酒来洗涤,酒洗过的地方,顿时就不再痒了。
第二天,又偷偷地喝酒,偷偷地用来擦洗身子,疾病就好像穿在身上的衣服,一下脱下丢到一边去了。
皮肤干燥的地方,转而变得如玉一般晶莹,卷曲的头发,也变得如瀑布一般垂直,面目手足,皲裂之处,也变得像是花朵月亮,像是嫩笋芽一样,长出了新肉,显得很柔嫩。
甘蕉看见了,惊喜地跑去告诉陈生,都来询问她,把蛇酒的事告诉他们。
跑到酒坛边一看,见那蛇遍体黝黑,头上长着角,又是红色的。原来那是山蛇王,名叫乌风蛇。
于是,准备锦绣绸缎,给邱丽玉做衣裙,花钿珠玉,给她做妆饰,然后带着她去拜见父亲陈楙和其他的人,没有不惊叹邱丽玉真美得犹如天上的仙子。
陈玛道:“我小的时候,听说蛇王居住在这山中已有上千年了,番外的僧人求租得一片鳞甲,去给人医治疥癣,还没得到,谁知道上天专门留着它,用来疗治贤妇的疾病。”
当天,就让他们成婚,举行了婚礼。
贵客满堂,锣鼓喧天,大摆酒宴,百里外的男男女女都跑来,看一眼邱丽玉的面貌,回去之后,都感到无比的荣幸。
再过了三年,邱丽玉便生下了孩子,感激甘蕉的恩德,就把她收为陈生的侧室。陈生推却,也没用。
这年春天,陈生到京城参加礼部主持的考试,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后来又外出担任太守,特意留心抚恤流亡贫病的人,人人都称颂他为一方的父母。
后来,又升任为两粤制军,到了他原先受过苦的地方。
陈生派遣下官把邱翁招去,向他索要邱丽玉,邱翁假装哭泣着说:“小女命薄,早就陨谢了,明公还想寻找故人吗?”
陈生又向他索要邱丽玉的骨骸,要运回去安葬,邱翁惧怕起来了,他根本不知道女儿去哪里了,便愿意拿出一千钱给他的父亲祝寿,陈生也不答应。
接着又询问司空浑。
邱翁又撒谎说:“不小心坠落山涧死了。”
陈生笑着道:“你真用小人的眼光来看我了!”
接着,叫婢女扶着邱丽玉出来,则穿着一品夫人的服饰,显得容光焕发。
邱翁一脸吃惊,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女儿邱丽玉。
邱丽玉流着泪,询问父母还好吗?
邱翁咋舌说不出话来,羞愧得想死。
邱丽玉跟着陈生在粤地为官,也不时地回家看望,又拿出蛇酒开设药局,救济粤地患麻疯病的人,救活了无数人的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