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黄昏到了苏州城下,距着松江府不过只有数日的路程。莫雪茵赶车道中,遥遥望见府城夕阳掩映,河网交错,舟船车马,颇为热闹。
当下与柳少阳相商道:“少阳哥,咱们这些日子只顾赶路,遇见府镇多是绕城而过。如今走了这么远,飞鹰帮和龙虎派的人想必是寻不来了。不如今天就歇在这苏州城里,明天再往前走吧!”
苏州城乃是昔日吴王张士诚的都城所在,笙歌管弦,草木楼台,江南之秀,荟萃于此。吕柳师兄弟二人,十几年前都在张士诚手下为将。因此柳少阳幼年之时,随着父母住过此间,待到这些年跟着吕子通年长历练,又亲身来过几遭,城中风物,多也熟络。如今听莫雪茵说要进城留宿,当即欣然相应。两人商量妥当,赶马驱车,径从北门而入。
此时天近五月,芒种时节,群芳摇落,花神退位。依着风俗,水乡城里树系彩线,花饰宅邸。府民百姓花枝为轿,绫罗成旗,街井集市,熙熙攘攘。少顷,天上淅淅沥沥,下起蒙蒙细雨,渐渐噬去天际残阳。雾水缭绕,如卷珠帘。
柳少阳故地重游,眼见斜阳烟雨,不由勾起心中无限思绪。想起十余年前,父母一日之内,双双在此地惨亡,唯觉恍若一梦,蓦然间不胜感伤。
莫雪茵却不知柳少阳曾有这等变故,瞧见城中景象稀奇,引起少女心性,多与他言语说道。柳少阳心神不宁,神色迷惘间,只是随口漫声而应。
莫雪茵说了几通,瞧出柳少阳心绪不佳。只当是他忧心内伤难痊,倒也不以为意。当即在路边寻了家客栈投宿,嘱咐店小二腾了相邻两个单间,又让把茶水餐饭送到屋内。
这时窗外天际,夜色四笼,雨声骤而不歇,丝丝密密。落打在窗棱之上,滴答不绝,叮叮作响。
柳少阳在房内用了饭食,正坐在床之上闭目调气,忽闻房门吱呀响动,灯烛掩映之下,睁眼见是莫雪茵推门而入。柳少阳瞧着是她,起身下榻道:“莫姑娘,可是有什么事么?”
莫雪茵几步走到近前,将他扶回床上,自己也在榻边坐了,轻声道:“少阳哥,白日里瞧着你好生气闷,想是内息不畅,心中烦闷,我这是过来瞧瞧!”
柳少阳这几日本就心中有疑,听她说起此事,旋即问道:“莫姑娘,自打我前些日子醒来,自觉体内淤积的异体真气散去大半,余下的已然不多。本以为再过些日子,自然都能消散开来。可这几天过去,多次运气调息,那股阳刚之劲却依旧亘之不去,半分也奈何不得!”
莫雪茵沉吟道:“前些日子未能与你细说,那孙老道一派掌门,内息真气好生了得。若非修为与他相当之人,委实难耐这逼入体内的异体真气。医理常言道:‘气为血帅,血为气母。’若是内息之气紊乱,实有性命之虞。”
她说到此时,面孔微微一红,顿了顿方才徐徐道:“少阳哥,那一日你重伤几死,全因‘气热则行’,体内真气窜行,百脉撕扯。玄灵姐那时求我救你一救,我便将体内阴寒真气导入你经脉之中,冒险一试。”
“这本算是极其凶险之事,倘若不成,四肢百骸雪上加霜。好在我竟与那孙玄宗所炼真气,阴阳同源。运功之下,已将侵入你体内的阳刚真气化去大半。你如今又调养了些许时日,此刻如再……如再依法运气而入,少阳哥你便能还好如初了!”
柳少阳这些日子与莫雪茵相处下来,已知他性情洒脱,不让须眉。此时觑见她神情之间,微有忸怩,不禁与她四目相对,心中微感诧异。
莫雪茵见柳少阳瞧着自己,脸上竟而红晕更胜,微垂螓首讷讷道:“少阳哥,你转过身去吧。待会儿我以真气替你疏导内息,切记不可乱动。要是气息走岔,三股真气激荡起来,那可才是大罗神仙难救!”
柳少阳笑道:“那是自然,只是有劳莫姑娘了!”说着依言转过身去阖闭双目,盘膝坐定。微听得轻声响动,知道是莫雪茵坐在了他身后,但却又半晌再没有动静。柳少阳正是不知何故,忽觉得后背一凉,覆身衣衫已被撩起搭在肩头。接着一双纤柔玉掌倏然而至,摩挲推拿一阵,分别抵按在了自己背脊上至阳、命门两穴。
这一番变遇突然,柳少阳不由吃了一惊,下意识身子一挣。却听得莫雪茵轻声喝道:“别动!”柳少阳听她呼喝,蓦地想起先前之言。这才稳住身形,收敛心神。
只是他有生以来,便是与师姐水玄灵也没有过如此亲近。水玄灵与他情同姐弟自当别论,莫雪茵却是他暗生爱慕之人,柳少阳一时间心头砰砰直跳,也不知是惊是喜。
但觉一股寒流从背脊要穴透入,原本存余的玄火真气与之交汇相融,片刻化作股股温凉之气。与周身血液合在一处,缓缓流过浑身周天诸脉。
积在体内多日的异体真气一经消去,柳少阳顿感舒畅无比。忽听得身后莫雪茵,低声长吟道:“气动血行,气滞血瘀。天地人气,众生秉承。正奇脉经,周天圆转。俯仰融汇,源源不息……”
柳少阳听在耳中,知晓其间真意,当即运起玄功,将体内真气运转周天。那汇在一处的异体阴阳二气,合着柳少阳本身修行的真气,通过脏肺腑肾,扫过手足十二正经,又缓缓涌入奇经八脉。几遭之下,反复圆转于正经、奇经之间。
这般游走之下,每每流过维跷带督六脉,到得冲脉之时,这股混合之气便强得几分,而后丝丝流入任督二脉的阴阳气海之中。
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上下,柳少阳听得莫雪茵低呼一声,素手外翻,在他背脊胸肋各处大穴,连着拍出数十掌,随后方才气劲敛收。
柳少阳见她运功已毕,这才转过身来。他此时除却浑身微有麻痒之感,再无半分不适。默运玄劲,只觉内功修为大胜往昔。欣喜之下正要出言相谢,却见少女抱膝坐在床头,侧身眸视门扉,只是怔然出神,粉颊绯红,默然不语。
柳少阳瞧她神情如此,回想起适才情状,自己与莫雪茵举止亲密,大有肌肤之亲。只觉得心中激荡,思绪纷杂,话到嘴边却半句也说不出来,身子不由得往侧里一靠,倚在床边讷然不语。
这时屋外雨水越下越大,倾盆如注,渐成瓢泼之势,随风飘洒,好似建瓴屋上。房瓦拱檐,声声作响。
两人这般分坐床头榻尾,寂然良久,唯有雨声噼啪传来,绵密不绝。蓦地惊雷之声乍起,天边数道闪电破空直下,与桌上灯台的烛火微光相衬,映得屋内霎时几明。
柳少阳为这滚滚雷声所震,神智霍地复清。一个念头这些日子埋在他内心许久,平日里想起来总觉得于礼不合,太也唐突。此时倏地转过心头,再也抑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