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不寻常。”
蒋爷立定在庭院中央,管着他的一院子梨花。春光正浓,恰是惬意的时节,然而江湖事总要闯进不该闯进的地方,搅走人的闲心。他并没有回头,只捧赏着满掌的花雨,细细端详道:“说。”
“楚雪海失踪,楚涛什么动作都没有。”
“他该有何动作?”
“逐羽剑派不应当四处追查么?除非他楚涛果真打算投靠江韶云了。”
蒋爷的木屐在青石板地面上叩击而过,吱嘎作响,伴着悠长而慵懒的笑声:“他?父仇不共戴天,岂可轻饶江韶云!即便楚雪海在江韶云手里又如何?”
“自己的妹妹在人手里,还能气定神闲?万一那老妖怪出手狠毒,那么漂亮个姑娘岂不毁了?他不一直最心疼他那妹妹?”
木屐的声音依然悠缓如常:“木叶这招,吓唬寻常人自是不在话下。可惜,用错了机缘。楚涛正得势,岂容他嚣张——”
布衣客继续反驳道:“然而楚涛可不是个无情的……”话音却被蒋爷骤然提升的调门生生切断:“但他更清楚,江韶云如果还期望着与他合作,就不敢对楚雪海下太重的手。”
布衣客恍然长叹:“一局险棋啊!”
蒋爷静静地向落花伸出手,于残瓣流过指间的瞬间,猛然一握,流出的只是风尘中的一片齑粉。他淡笑道:“未到终局,怎知成败?”这是他与楚涛较量多年后,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先生高明!”布衣客拱手俯身,深深一鞠,把头深埋在一片阴影里,嘴角偷偷勾起一丝笑。
门外突然冲进惊惶的传令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一路:“蒋爷,不得了了蒋爷!”一步没跨稳当,跌跌撞撞地往门槛前一摔。
蒋爷望着他脸着地的囧样,深深一叹:“悠着点儿,别跟被砸了场子似的……”
小厮挣扎着爬起,按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忍着痛道:“真……真被砸了……”
“啥?”布衣客连同蒋爷一起吃惊得叫出了声。
“哪儿?”布衣客抓着小厮的衣领逼问。
“码头。”
“谁?”
“谢君和……”
“他?”布衣客不敢置信道。
蒋爷笑了:“楚涛自己碍着面子不愿做的事,交给那无赖准是不错的。”
布衣客道:“莫非他们已查出了什么?”
蒋爷的目光冷冽一扫:“能查出什么?”
布衣客嘴里半句话立刻被惊得缩成了两个字:“万一……”
“那又如何?”
“慎重……”布衣客的脊背已弓成虾一般。
“他楚涛敢奈我何?”蒋爷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柳枝一折为二,“去码头!”
黑石崖下的码头,千帆过尽,川流不息的车马与人潮在眼前起起伏伏。凝香阁里的口舌是非多,而这里,向来是江湖人明里暗里动刀动枪的地方。不可小觑那些装束简陋的布衣客,说不定正是哪位不愿露名的侠士。不可小觑了那些装卸货物的苦力,矮小丑陋的身板底下藏着的是难以估量的血性。也不可小觑那些个打着算盘宽袍加身看着斯文的账房先生们,多半逼债催款的恶毒伎俩都掩藏在他们刻薄的笑容之下。
自扫门前雪,在码头是最聪明的做法。南来北往的人们平日里点头假笑互相应付,关键时刻却骤然对峙起来,全然不顾相逢的情谊。
谢君和静静立在长河边,听着拍岸的潮声无止无歇,握了握手中的剑柄。
雪海已被这江湖的浪潮冲向了何处?
连楚涛都没法在此处探听出消息的事,他竟有这信心查出底细?
牵动嘴角算作苦笑——难道还敢不查?
恍若做了个冗长的梦,一梦十日。十日,在这江湖,足以把一个人埋没得连尸首的腐臭味都闻不到。楚涛却在这个时候撤回了所有打探消息的游侠。是心灰意懒了么?有江湖人如是说。谢君和不敢这样去揣测,但他很庆幸楚涛没有劈了他。
虽然不算太留恋逐羽剑派,但也不想以这种丢人的理由被踹出门。
然而后续的路,只有他自己走了。
泥牛入海,往何处寻呢?
茫然四顾,突然灵光一闪:在这南岸,能让逐羽剑派闻不到一点气息的地方毕竟不多。
于是,蒋家商号里犹如闯进了一头凶暴残忍的狮子,引得众人尖叫狂乱上蹿下跳。当这一股暴风猛烈地刮过商号的店堂,猝不及防之下,乱象丛生。
“咚”地一声,是一具躯壳被抛掷了出去,宛若坠地的冬瓜。众人未及缓过神,又听“咚”地一声,飞出来的魁梧躯壳毫无形象地用脸撞击着地面。看得街面上的人目瞪口呆。闷响接二连三,屋里相阻的人话未出口,已被直接甩出了门。仆地的小厮揉着浑身嘎吱作响的骨头,半天坐不起来,只好艰难地提醒上前来扶的几位:“快,找蒋爷!”
在传话小厮飞奔而去的时候,谢君和已经直接翻身进了账房,从桌子底下拖起了几乎吓得连自己都认不清的账房先生,往桌前一摁。
“大……大侠……”账房先生的牙齿舌头麻木地迟钝着。
“谁他娘的管你蒋爷是谁,得罪了老子的尽管来试试老子的剑!”谢君和趾高气扬地俯视众人,混乱顿时压下去大半。“我不爱说废话,更不爱听废话!”残剑在他手中微微一亮,让整个铺面鸦雀无声。
他很满意众人的配合,冰冷地扬了扬嘴角,重重压了压账房先生的肩膀道:“管事的?十日内,可有你家商船离港?”
账房先生清了清自己的意识,赔笑道:“楚掌门已经派人问过话了。当然不敢有的……”
“楚涛问话讲的是体面斯文,不过给你家主子提个醒罢了。我来就不一样了。”话未完,寒光一闪,良剑出鞘,直接架上了账房先生的脖子,摁在墙角。
“大大大侠……”账房先生的双腿禁不住哆嗦得站都站不直。
谢君和却不顾,顺手捞起桌上墨迹未干的账本,哗哗哗一页页飞似的掠过。账本上的事,远比满口的谎言高效得多。果然,他在一页纸上找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勾连成一串暗藏玄机的事实:三天前,有一队蒋爷的商船刚刚离岸,打着“风雷”的旗号,从黑石崖往碧莲洲,转行往烽火岭唐耀处。一批丝绸生意而已。可谁会相信这是一笔寻常的丝绸生意?尤其,是蒋家人对此事三缄其口的态度,和日期上的巧合。
“哗!”账本直接甩上了脸,撞击之下碎如风中落叶。而账房先生的脸色瞬时从青灰转出几分紫绿交杂的尴尬。
谢君和呵呵地笑:“唐耀的生意?好极了!”
说话声夹着收剑回鞘声,干净利落,而账房先生终于扶着墙一点一点瘫软在地,失了神,譬如烂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