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那人穿着一身白衣,旧旧的,仿佛是水洗的月光。
他负着手站在厅中,好像在很认真地欣赏雕栏画栋,又好像漫不经心什么也没有看。总之,浑身散发着一种——用母妃的话来说,就是带着经年漂泊之后的沧桑。
他回过头看到我的时候,小小地笑了一下,很浅很淡,但是颊边泛起跟母妃一样的小酒窝。
我不认识他,却能感觉到,他是我十分亲近的人。
作为一个心胸豁达的男人,我毫不吝啬地赞美了他。
他听了我的话,长长久久地盯着我,似乎觉得很惊奇。然后他浅笑问道:“你,便是羲和的孩子么?”
我点了点头,告诉他我叫大宝。
他微微一愣,随即嘴角扬起一个极其好看的弯弧。他合了合眼睛,悠悠然仿佛轻叹:“我是凤千寻。”
我知道凤千寻。
这三个字在北狄,象征着权位,杀戮以及新生。
北狄左贤王,于真武二年,助北狄八太子登上帝位,在这个过程中,灭了科察儿草原上最强悍的四大部落,金刀王帐成为草原上最后飘荡的旗帜。
流血漂橹之后,是新的北狄浴火重生。
传闻他曾夜行百里,斩首数万,是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可是,他站在我面前,笑得那么好看,还隐约带了点寂寞,让我都忍不住生出点伤春悲秋的小情绪。
其实,我也知道,他并不仅仅是凤千寻。
他还有个名字,很多人已经聪明地不再提起,或者刻意地选择了遗忘。
楚凤兮。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楚神相之子,隐者之徒,天才剑客。最后,他是母妃嫡亲的大哥,亦是母妃最后的血亲。
母妃晃晃悠悠从后院出来,与他相见之时,正是最后一丝阳光隐没的时候。
母妃站在门外,他在门内,两个人静静望着。
我觉得照常理来说,这该是个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的重逢场面。
但是,路过的秋美人严肃地教训我说:“小世子,你不良读物看太多了。”
秋美人真是小气,不就是上次他跟莫姨打架的时候,我没有帮他吗。至于说这么直白么,这种说法是多么伤害我这颗纯真的少男心啊。
请说我是多愁善感,愁是心上秋啊心上秋。
母妃很淡然地问:“你来了。”这口气就跟在说今天太阳下山好早一样。
舅舅很淡然地答:“刚到。”这口气就跟在说是啊,竟然下山这么早一样。
母妃问:“是打算将娘亲的骸骨运回北狄么?”
舅舅答:“你的意思呢?”
母妃顿了顿,才道:“你既然来了,总不好让你空手而归。何况,她至死不曾忘记自己是北狄的金刀王女,让她落叶归根吧。”
舅舅笑得有点涩涩的:“你呢?”
“这个问题,”母妃淡淡一笑,“我不是已经回答过了么?”
舅舅深深吸了一口气,久久凝视着母妃,最后,他仿佛终于放下了长久以来的坚持,慢慢道:“保重。”
母妃点了点头:“也,请你,保重。”
舅舅便微笑着转了身:“那么,我先告辞了。”
母妃就那么静静地看他走远,并不相送。直到舅舅那寥落的白衣慢慢溶入了夜色,父王才慢慢踱了出来,抱住了母妃。
真武四年七月十九
大宝天天见。
我叫大宝,今年四岁,是宣王府的小世子。
今天舅舅要回北狄了,母妃带着我与妹妹去送行。客舍青青杨柳依依,五里短十里长,人间总是有别离。
舅舅看着我们,眉眼间一片温润之色,好像曾经有过的那些血色传说,都只是一场梦。
而梦醒之时,仍是跃马江湖五陵年少。
母妃总是笑笑的,但是我知道,她的心中并没有太多热烈的情感。舅舅也是笑笑的,父王说,他是狡猾的狐狸,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父王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点点感慨,还有一点点伤感。
路过的秋美人小声地告诉我,北狄的左贤王,是唯一一个胜过父王的人。
北狄八太子横扫草原之后,志得意满地在北狄都城大元登基,犀照与龙涯都曾遣人前往惯例。
父王与母妃便是犀照的人选,而北狄,听闻是定国长公主亲至。
这个大陆之上,鼎足而三的权柄,首次在年轻人手中重新转动。登基大典之后,发生了一些意外吗,导致父王与母妃在北狄过了半年十分颠沛的日子。
最后先生等得心焦,终于以天下商脉为筹码,交换北狄那边的情报。
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敢问,只知道母妃从北狄回来之后,体内那股宏大的内力消失无踪,而父王,则开始变得紧张兮兮,哪怕母妃离开王府半步,他都会十分焦虑。
我牵着妹妹,看母妃倚在栏杆上,笑眯眯看着即将启程的舅舅。
“羲和。”舅舅没有回头,只慢慢道,“左贤王府,永远为你而开。”
“何必呢?”母妃轻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舅舅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终于翻身上马,如同旧月光一样的白衣随风翻飞着,有点像孤鸟。
母妃最后看了他一眼,轻轻合上了双眼。
妹妹伸出胖胖的小手,勾住母妃的小手指,软软地唤她:“母妃。”
母妃睁开眼睛笑着看她:“怎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