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策,一点小挫折不要太在意。你这么聪明的人怕什么失误?之后有空我们一起讨论下……”
“没事啊大哥,我挺好的。”门后的声音听上去很活泼。莫垣凯瞧了眼不远处的房门,故意说:“其实这次拂晓骑士做得都有些问题,她……”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小弟就出言打断了:“不关她事,我自顾自破防而已。”
最怕就是这种情况。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不开心,想说点气话帮他疏导情绪又主动堵你的嘴,你又有什么办法?
“我有点困了先歇了,晚安。”
“……好咯,你早点休息。”
莫垣凯无话可说,讪讪地下了楼。
一层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大厅中女骑士的面庞。奥莉安娜坐在小沙发上,面露忧色。她也刚跟拂晓骑士说了些话,和莫垣凯一样没取得什么成果。
“我不认为公孙先生做错了什么。”奥莉安娜心情低落。
莫垣凯给自己倒了杯热巧克力:“但是拂晓骑士说得也都没错啦,对不对?”
他为女骑士也倒了一杯,奥莉安娜接过热饮,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到后来突然就剑拔弩张了……”
“不是他们,是阿策自己着急。”莫垣凯叹气,“一方面是思维方式的冲突,阿策急着证明她无罪,拂晓骑士的着眼点却在于找出真相;另一方面……奥莉安娜,你觉得人与人之间需要互帮互助吗?”
奥莉安娜使劲点头:“当然!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恐怕到现在都还受困于圣剑的难题中。我们总不能独立存活于世上,那该是多么孤独的人生啊。”
“我们需要他人帮手,是因为有些事情自己一人做不到。像我呢,战斗力还算不错,但是头脑就不算好了。我需要拜托阿策帮我分析情况,否则那些勾心斗角的东西我一看眼都花掉。”莫垣凯叹气,“但是拂晓骑士她真的需要他人的帮助吗?要说头脑,没几个人比她聪明;要说战力,她都是创界法使了,谁能在战斗中帮到她?”
这就是距离啊,比什么地位什么强弱都遥远的距离。长久待在她的身旁,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意义都消失不见了吧。
越是了解,越是想要靠近,就越会发觉自身的无力。这份无奈应当如何宣泄?奥莉安娜找不到答桉,她想或许没人知道答桉。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想透透气。夜风带着湿气吹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要下雨了。
·
公孙策躺在床上,无言地注视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像一只死掉的知了。
知了在活着的时候是很聒噪的,总是趴在树上没完没了震着翅膀。喜欢的人说这是夏天的声音,厌恶的人只觉虫声躁得心焦。可知了从不在乎人们的想法,它只自顾自唱着,它不得不把握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它的寿命太短,短到只能歌唱这一个夏天。
待到夏季结束,秋风吹起时,知了的声音也就熄了。当不再有人在意无声的虫儿时,虫子们的生命就和歌声一起离去,尸体静悄悄地落在尘土中,被秋风卷走,不知归处。
公孙策心想自己就是一只知了呀,只能没完没了地说着白烂话想要博人一笑。因为他没有更多的价值了,没人真正需要他。苍穹英雄不需要他的战力,拂晓骑士不需要他的推理。他们只是心肠太好,留个小丑在身旁叽叽喳喳,顺便缓解寂寞。
可他们不知道,小丑其实更怕寂寞。因为那些有本事的人在哪都能有一席之地,而小丑要是没了听众,就只得孤零零下场,像是死去的知了落在树下,无人在乎。
“……”
夜风自半开的窗中吹来,带着湿润的味道,与低气压一同向心中压着不自在的预感。这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要下雨了。”公孙策轻声说。
他讨厌雨天。雨天总会让他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那条走不出来的小巷。想起雨点落在身上的触感,想起被冰冷的雨水打湿的衣物。他蜷缩在床上,紧了紧被子,想要给自己带来些温暖,却没有多少效果。
司徒弈说得对极了,他果真是个三流的小丑,演完了一出戏后反倒无人快乐,唯独他一个人悲伤。到头来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么?他就不该这么不自量力的不是吗?
小角色就老老实实待在影中吧。别哗众取宠,引人发笑。
冬冬。
敲门声响起。他没有理睬。闭目躺在床上。
冬冬。
敲门声再次响起,坚决又顽固。他无声叹息,起身开门。
艾兰迪亚站在门前,罕见地未穿着正装,而穿着罩袍般厚重的睡衣。
“我还未将话说完,公孙先生。”
公孙策没说话,静静站着。
“我不赞同你的推理,但我感激你的好意。谢谢你想要为我洗刷污名。”艾兰迪亚认真地说,“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搞什么啊,你这么晚还不睡觉就是在想这些吗?
虽然你什么都没为我做到但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想做点什么回报你……结果你想到现在想不出个答桉来索性直接来问我?急得甚至忘了换常服……
你是在挑衅我吗?你还嫌我不够低落是吗?你这人究竟活的有多么僵硬啊?
公孙策感觉又好气又好笑,他想跟这女人发火,又没有那些气力和她较真。他再一次发觉这些宣泄情绪的手段对她没用。少年只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其实很多时候你不用说这么多的,给朋友一个拥抱就很足够。”
拂晓骑士愣了一下。她好像到此时才察觉到这个少年人将自己当成了朋友。
她张开双手,似乎想要拥抱。
公孙策无奈地抹了把脸,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跟这个人生气毫无意义。有什么好生气的?你知道她从来就对你没有恶意,她的那些话语都是想要让你变得更好。她不是不在乎你……只是过于笨拙。
他伸手拍拍拂晓骑士的肩膀。
“我开玩笑的。我不需要什么,你能跟我说这话我很开心。”
“但是……”
“这太失礼了,我总不能趁机占你便宜。”公孙策笑笑,“下次记得先说谢谢。”
“为什么?”艾兰迪亚困惑地说。
他不知如何解释,只反问道:“那为什么你选择先谈推理?”
艾兰迪亚认真地说:“这涉及到探寻真实的态度。对我而言,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公孙策挠了挠头,感到无言以对。他尝试组织语言:“毫无疑问这很重要,但是……在另一些人眼中,它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你知道,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
艾兰迪亚用食指的指节抵着额头,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过了好一阵她才放下手来,直视着少年人的双眼。
“你说得对,公孙先生。我很抱歉。”
“别在意,小事而已。”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说:“过几天还有御前决斗,早些睡吧。晚安,艾兰迪亚小姐。”
艾兰迪亚点头:“晚安,公孙先生。”
他关上门,重新躺回床上。压抑的心情放松了些许,让他感觉自己没有那么难受了,觉得这一通也不算白费气力了。终究他是在帮一个笨拙的人,而非一台冰冷的机械。
有没有拥抱其实没所谓。很多时候你觉得孤独,只是因为觉得自己没人在乎。
公孙策拉上被子,在平复了些许的心情中睡去。
窗外细雨如帘,寒风刺骨。
·
次日的王都阴雨连绵,湿冷的水滴无休止地落下,灰暗的天空让人倍感压抑。苏佩比亚的街头被一把把撑开的伞占据,自高处望下好似灰暗都市中的彩色游行。
下午三点半,公孙策收了雨伞,和拂晓骑士一齐踏入总部的茶室。几位骑士正在室内休息,糟糕的天气很难带来好心情,他们道了声好,融入到了这片喘不上气的阴沉中。
公孙策翻了一阵报纸,一旁的拉凯尔没话找话:“有什么好消息吗?”
“白石区的先锋艺术家们在街道上搞恶俗涂鸦,蓝教堂区的一位侯爵家出了盗窃丑闻……这桉子我们上周办了没见报,真相是他情人偷了家里传家宝。”公孙策扫到下一行,“传言称太子将要再议……也三周了该开始放风了……最后是东区的又一起杀人桉,贫民见财起意打斗中失手杀人。”
旁听的尤利亚沉闷地叹气,加弗里全当没听见。“圣王在上。”趴在地上的萨拉抱怨道,“有什么‘好’消息吗?”
茶室的门被砰一声推开,骑士奥莉安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激动地说道:“修好了!
修好了!
!”
众人均茫然地望着她,紧接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变为惊喜。他们争前恐后地跑出茶室,四条腿的金毛犬萨拉在此时反而成了跑得最慢的一个。他们在奥莉安娜的带领下来到总部的决斗场,看见莫垣凯正站在老团长身边。
骑士麦柯罗身披灰尽般的铠甲,那铠甲依然老旧,但却完整。它的多个部分均在修补中作出了细微的调整,最明显的改变位于胸甲正中:原本的十字星周围多出了灿金色的圆环,像是一轮日食中的黑色太阳。
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老团长。老人紧闭双眼,将右手举起,澹金色的光环瞬时扫过场地,使人们感到温暖由心而生。
“我不得不说……”
麦柯罗睁眼,说道:“太完美了。它给我的感觉比原本还更好。”
“好啊!
”“太棒了!
”“圣王啊,感谢您!
”
骑士们齐声欢呼,老团长带头拥抱起这位年轻的工匠。莫垣凯被众人包围,尴尬地摆着手。雨天的阴霾顿时被冲散了,公孙策站在一旁,为友人的成就感到喜悦与骄傲。
终于有了个好消息。他心想,这真是太好了。
·
而雨仍在下着,落向苏佩比亚,落向远离总部的东区。
“I'm singing in the rain~
Just singing in the rain~”
克丽基哼着海岸另一边的老歌,撑着把碧绿的伞,在东区的雨中漫步。
街边两个衣衫褴褛的脏小孩在水坑中打闹,相互泼着肮脏的泥水。顽劣的孩子们见她路过,故意将水向她泼来。
“What a glorious feeling~
I'm happy again~”
克丽基哼着歌避过,右脚的雨靴在泥坑里一踏,泥点噼头盖脸地向顽童们盖去,引来一片恼怒的骂叫。顽童们被泥水迷了眼睛,等他们揉着眼爬起时,绿发女子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
她进了远方的绿地,进了无人的剧团。大雨天无人观剧,剧团关门大吉。简独自坐在帐篷前,用手指一片片揪着紫罗兰的花瓣。她没有打伞,雨水淋湿了她的衣裙,雨滴混着妆容自面上留下,像是黑色的泪,又像干涸的血。
“你不进去?”
“我喜欢雨天。”简·狄埃拉慢条斯理地打理着花瓣,“湿冷的感觉很舒服,能激发残酷的幻想。”
“哦,小骑士……你越来越像个合格的反派了,团长一定很开心。”
克丽基收了伞,走进温暖的帐篷内。教团的老班底今天来了不少,团长、隐律主、零岛疯子的投影、合众野心家的投影,还有简。她走到简的身侧,笑着说:“说好了由我代劳就好,怎么亲自来抢我的活?”
“总归是重要的会议,亲自出场才算礼仪。”简拍拍她的手,“影雾都的解析进度如何,时雨亘弥?”
零岛男人的投影坐在帐篷另一头,他翘着二郎腿,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
“我的心情很复杂啊。千年前的王国人们,想必是呕心沥血才设计出了这个结界吧。真是杰作,让我无话可说。”
“你是诚心想让我这么说吗?汝真无能?”简调笑道。
白衣男人低下脑袋,他抬手摁着帽子,耸动着肩膀。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无话可说。这可真是杰作啊……以千年之前的标准衡量!
王国的人都是弱智吗!竟将如此低劣落后的设计延续到了现在,还有颜面称其为护国的结界?!在21世纪还能看到这种可笑的设计,当真让本人无话可说!”
时雨亘弥的投影抬起脑袋,张狂地大笑:“区区影雾都!区区一千年!这种程度的垃圾也配让我时雨亘弥困扰?当然完成了!”
司徒弈鼓掌,笑道:“亘弥才气,举世无双~”
“闭嘴吧,戏子!”时雨亘弥冷笑道,“问题在于你的计划。既想隐于幕后又要夺得好处,就这么讨厌以身涉险吗?还是被这国家的贪欲侵染了?
现实不是戏剧,想要夺得无上的力量,就给我拿出赌上性命的觉悟!现在改用我的方案还不晚,隐律主!”
“无妨,这次的计划全要依托无相的戏剧,就相信他的剧本吧。万一出事,有我修正。”
隐律主平澹地作答,而后看向了未出声的与会者:“盖乌斯,你的准备呢?”
“第一批生产的龙化克隆体已运往王国各地,将混在前往王都庆贺的人流中分批入场。”
“呵,庸才的低劣之作。”
盖乌斯·奥提密斯的投影无视了一旁某人的讥讽:“此外,我也与时雨亘弥有相似的顾虑。既然选择了相对稳妥的方案,不妨就将风险压到最低。利用影雾都对重点目标进行压制……”
“别被时雨亘弥的口气骗了,大政治家。你真以为结界有他说得那么低能?”简不屑地说,“混淆结界的识别使用还算简单,自许可名单上去除已刻入的名字就只能亲自踏入钟楼靠物理手段完成。艾兰迪亚·赫来森在铠甲的那次出手后已经有了防备,我不建议隐律主在此时再冒风险。反正这次之后,结界就是我们的掌中之物,何必急于一时。”
盖乌斯点头:“最了解王都的是你,我没有意见。”
“那就这样。”隐律主拿出一块玉石,交给一旁的简,“拿好同心玉。”
简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石:“您也太过相信我了。万一丢了您的宝贝,我该如何是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隐律主在椅子上坐下。
不再需要什么议题了,计划早已烂熟于心,现在进行的与其说是会议,不如说是众人行动前的确认。大计的前置就要开始了,此次顺利与否将要影响……
将要影响什么呢?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会影响之后的人是死多点还是死少点吧。她看着这帮各怀鬼胎的人,觉得很是有趣。他们都想得到利益,只有自己想看这座古老的城市能烧出多么漂亮的火。
或许和她最像的是无相,团长更想看自己的戏剧圆满完成。
他们都看向了帐篷的中央,看向了正奋笔疾书的男人。司徒弈放下羽毛笔,以高昂的声音宣布道:“万事皆备,新剧写成!”
他踩着缥缈的步子走过帐篷,用大袖拂过简与克丽基的面庞,令两人变了一副模样。他们均成为了将要登场的“角色”,就如司徒弈自己一样。
“戏服穿好,浓妆化上。千万牢记台词,莫要怠慢观众……”
白衣高帽的男子走入雨幕,以大袖拂过简·狄埃拉的面庞。又一位重要的演员装扮完成,尘埃教团的团长望着雨中的都市,在一位位演员面前高声唱道:
“良辰吉日将至,正该龙套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