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上了岁数,就会常常回忆起过去。忍者也是一样。
嗒。醉眼拿起香车的棋子直走三步。他想起了自己教导弟子下将棋时的事情,那时粉碎还没有得到忍名,只取了个“吾郎”的名字叫着。
“这是香车的棋子。只能向前,不能退后,是枪一样的棋子。”
“怒怒怒!下棋有什么用!”
“能让你维持冷静。心如止水,方能明察秋毫。”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实际记不太清了。与他对弈的是淤秽,负责向新人们讲解的是狂火,刚学会识字的吾郎与其他孩子坐在下面。他块头实际过大了,要坐在最后一排。
那应该是他们几人最后一次齐聚。再之后,狂火在激烈争吵后辞职了。淤秽与山崎大人谈了数次,未能成功说服,也就借着“养老退休”的名义离开了。过了几年三村说待不下去了,也离开了苇原城,最后一个老伙计也走了。
“师傅,这可耻的一切是为了谁的利益。零岛的利益?还是武会·军锋的利益?!”
“老友啊。肩膀上的职责,我已无法继续扛着了……我没有办法挺起胸膛在这里站着啊。”
“醉眼=san,感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我……苇原变得陌生……我不敢继续待下去了。”
熟悉的老面孔们逐渐从生活中消失,新的面孔也在成长中变化。吾郎一天天成长,学会了将棋与茶道、习得了空手道、在忍军的大学拿到了文凭,成为了粉碎……
一批新人成长为了中坚力量,新的徒弟又来了。这批孩子中最有天赋的是山田。正因如此才不能表现出偏爱,要在冰冷、紧张的环境中随时自省,才能成长为无情的忍者……
“……”
老忍者端起茶杯。当回忆中出现的都是年轻人们的面孔,而非自己的过往时,才真正深刻地理解到了这点。上年纪了。老了。
女孩的声音传入耳中。“醉眼=san?”坐在他对面的时雨灵寺已下完了。他打量着棋盘,放下茶杯。“聪慧的一手,是我输了。”“好呀!赢啦!”女孩在坐垫上鼓掌直笑,“醉眼=san,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工作呢?”
忍者与占卜师所处之地,仍是位于地底电子森林中的静室。时雨灵寺坐于紧急绘制的精度增强阵法中央,这是从数百年前传承至今的古老术法,其效力远远不及时雨研究所的电子阵,但优势在于无需调动所有精神力,因而使用者能保持常人的活动能力。
在昨天深夜的反·占卜干扰后,意外故障的电子阵无奈停机检修了。负责参与设计的西朗·电子社核心技术员(有着闪闪发亮的头皮),与人到中年发丝仍很浓密的时雨研究所所长(半夜起床后脸色像被诅咒了一样糟糕)一起熬夜检修到了现在。
“我X死虚光之龙的X!”
从深处不时发出的咒骂声来看,维修进度不能算理想。
“现在是休假时间。恢复工作的时间会另行通知的。”
“我想工作的说。”灵寺看上去非常困扰,“不工作的话就没有意义的说。”
时雨研究所的洗脑技术实际高超。醉眼一遍遍在心里重复赞叹技术的话语,用于压抑自己的感情。他们做出了用于护国的成果,就要合理运用。否则之前的一切付出与死亡都失去了意义。忍者是不能往回看的。
“那么你现在的工作是休假。”
醉眼吩咐一旁的震惊大将来教导时雨灵寺如何休假,自己则走进了阵法深处。时雨亘弥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将他不认识的工具往地上一摔。
“得做全面系统升级,三天之内好不了。”
“您辛苦了,时雨大人。”醉眼一板一眼地问道,“冒昧请问您的看法?”
“你指望我一个明晰法使给你这个显现巅峰提建议?”时雨亘弥在白西装上蹭着手上的灰,毫无礼节地将手拍向老忍者的肩膀。“我的看法是——”
咔吧。唐突出现的声音打断了时雨亘弥的发言,听上去像是关节滑脱、骨折与血肉融化夹杂在一起的声响。时雨亘弥的右臂整根掉了下来,在地上融化成一地恶臭的黑水。
这不是老忍者的报复,醉眼拥有在眨眼间将对方的手臂斩断的力量,但他不会这样做。肉体消融化水,是被诅咒后的常见表现。
“草,这具身体也快到活动极限了。”时雨亘弥满不在乎地甩着空荡荡的袖管,“我得去换个新身体了——刚刚说到哪来着?”
“您的看法。”
“啊,我的看法。有那个超级黑客在靠科技手段没可能查出他们的行踪,占卜也没戏了。要么听我的提前举办祸神祭,要么大家手拉手一块等死!”
时雨亘弥轻快地说着。明明在数秒钟前损失了一部分的肉体,现在的局势对他自己也极为不利,他却像对这一切全不在乎。
“你更喜欢后一种结果吧,醉眼?”他在走过忍者身旁时轻笑,“反正你早就盼望着我去死了,不是吗?”
忍者深深低头。“绝无此事。”
“哈哈哈哈!终一,走了!”
守望在入口处的时雨终一走来了。这个谜一样的实验体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到目前为止也仅有位于武会·军锋最高位的三人才知晓。时雨终一用唇语替父亲的失礼道歉,而后用正常的音量说:“需要我扶您吗,父亲。”
“你知道有眼力见的孩子在这时会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
“会直接上来扶我。”
时雨终一认真地点头,又问道:“所以您是否需要?”
他名义上的父亲使劲翻着白眼,看上去对他已经完全绝望。
“是的,没错,肯定的,我需要,你这白痴。”
“了解了。”
时雨研究所的父子二人离开了。醉眼是极擅长分辨情绪的灵相法使,即使如此,他也未能明确那男人话语中的真意。他究竟是真对这“最后的实验体”倾注了爱与亲情,还是仍把他当做与过去那些孩子一样的道具?
多么可怕的男人啊……
醉眼回到棋盘前,震惊大将正尝试教时雨灵寺玩手机游戏,效果不佳。等之后要再次敲打他们了,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这种电子消费陷阱上。
现在占卜手段与监控都行不通,或许得试试十几年前的老办法……老忍者正整理思路,震惊大将突然震惊地抬头,用他一贯的大嗓门说道:“报告!紧急联络,发信人是粉碎=san!”
醉眼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子握紧了。他的话语听上去依然古井无波:“状况汇报。”
“了解!”忍者紧张地调整着联络终端,“粉碎=san声称他遭遇了实际复杂的突发事件,具体等回苇原城与您详谈……三人都平安无事!似乎是重伤后被黑医·三村救了!”
“粉碎=san手中极可能有机密情报。震惊大将=san,接应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了解!”
震惊大将利索地出发。老忍者在棋盘边坐下,微微闭目。
太好了。
时雨灵寺很快将棋子摆好。“醉眼=san,可以再下一局吗?”
“允许。”
这一局,醉眼很轻松就取胜了。
·
午饭时间过后。
在手袋区榻榻米·大街的角落,有一家夹在酒吧与榻榻米商店中间的小型空手道道场。这附近的监控手段均经过高妙的特殊处理,是醉眼个人经营的秘密基地。
醉眼正坐在道场中心听取三人的汇报。前来的人数过多,就不适宜用茶室了。粉碎、自害、控制者,三人依次汇报状况,没有一丝保留。
“……”
纯净的所作所为、入侵者的实力、时雨怜一到来、还有祸军计划隐藏的真相。一连串冲击性的事实,让身经百战的老忍者也不由得长久思索。
“纯净=san及其下属清洁部队的走向,你们实际并不清楚。”醉眼平淡地说道,“前往库库·机里镇寻求黑医治疗,是自害=san在重伤且与救援失联的不利境地下做出的状况判断。”
“了解。”
祸神忍者……合一后的忍者……
“暂定称为祸神忍者的实验体,除了异于常人的外表外,还拥有什么样的特征。”醉眼注意到控制者欲言又止,“说吧,控制者=san。没有证据的猜测也可以,这里不是警察局。”
“是的!”控制者紧紧抓着裤子,“尖耳、绿螳螂与猎狐都是我的同期。我尝试问了几件集中训练时期的事情,他们全都记不清楚了。家人、朋友、以前的人际关系,这些事情虽然还记得,但印象都很淡薄……像是另一个人在用他们的身体一样。”控制者低声补充,“是在深度催眠状况下盘问的,借助了时雨零的力量,因此有是假情报的可能性。”
“嗯。”醉眼做出代表“无关者退避”的玄奥手势,自害与控制者同时鞠躬,无声退出道场。
两位忍军首领相对而坐。吾郎没说话,只等着他的看法。
可信度实际不高。我亲自坐镇苇原城,没有不发现的理由。醉眼很想将这话说出口,但他的理智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粉碎=san,我实际没发现过相关的蛛丝马迹,这说不通。”
“师傅,自从你主管危机占卜部门开始,城内的情报网实际就与你脱离关系了!”弟子的话一针见血,“事关零岛的危机预测交由最信任的你来处理,然而真正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事物却由纯净负责,就算打着势力平衡的幌子,这也是山崎在刻意架空啊!”
“……”
醉眼知道弟子的话是正确的。可他难以相信。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被他与老人们教导的新一代,被变成了怪物般的存在……他不想相信。
粉碎轰隆隆地发问:“师傅,之后怎么办?”
“先休息,状态恢复重点。”醉眼低目,“我会亲自向山崎大人确认,而后决断。”
·
漆黑的豪华轿车在手袋区边缘的下料·街行驶。这里已经远离苇原城的中心了,高耸的红塔与绚丽的高楼像远方的画般遥不可及。粗劣的楼房像积木一样堆叠,不知转了几手的车子在道路两旁歪歪斜斜地停着,有难言之隐的女人们穿着外表华丽的衣服,在粉红色的霓虹灯前扮做花魁揽客。
外表光鲜亮丽,内里污浊不堪,这正是苇原、乃至零岛的写照。宣传手册上用优雅文字宣扬的传统风范跑去哪了?巨联合们宣扬的高科技、高福利社会又体现在何处?在苇原市中心从容生活的人生赢家们,尚要因可怕的职场压力而得上复杂的职业病;在这小街巷混日子的平民们则忧愁下周的伙食;放眼大和岛的各处,再看看那些无人在意的破旧城镇……
没有人活得快乐。
醉眼身为忍者的本能告诉他,现在应当集中精力思索对抗反·占卜的手段。可弟子们的经历与他们带来的情报,让他的心疲惫了。醉眼看到前方有家小便利店。
“控制者=san,为我买一瓶酒。”
“十分乐意!”
轿车在便利店边停下。年轻的忍者谨慎发问:“请问您要?”
“随便买一瓶吧。”“了解!”
控制者摘下面甲,以常人的打扮走进便利店。老忍者借此机会沉湎于回忆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错了路?过去的苇原城还不是这番模样。
应当是上个世纪最后的几年吧……
秘密战争。现在的世人如此称呼上世纪最后的十年,而那是极为贴切的称呼。
那段时间,战争实际上已开始了。永光与乌斯特斯的存在将世界残酷地分为了两极。思想、起源、政治形态与生活方式……在各方面都全然不同的两个庞然大物又在领土上接壤,不断膨胀的实力与矛盾的扩大化,让战争成为了日程表上的预定事项。连续数年都没有大规模的祸神降临,阻碍战争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忽视了。
冲突日益激烈,巨物们的行动影响着全球,核武器的实验正式成功后,空气中的硝烟味简直连孩子都能闻到。遥远的莫顿王国能凭借里世界的雄厚实力稳居中立,但那不适用于零岛。帝国、还是合众国,所有人都必须做出选择。
军备以堪称疯狂的速度更替,每个月都有在过去看来匪夷所思的计划得到认可,并快速投入实行。没有硝烟的战争将里世界也卷了进去,无常法使们秉持千年的避世传统被打破了,所有国家都需要更多,更强的无常法使……永光的太学、乌斯特斯的超级特工、莫顿的圣剑骑士团……所有国家都在行动……
巨联合、武会·军锋、还有被拉来的神官们,零岛的大人物们每天都在激烈争吵,所有人都认可一个前提:零岛不可能独立于将发生的战争,必须要有属于自己的创界强者!
年轻的时雨亘弥走进了大家的视线。在动荡的时期,他用匪夷所思的手腕继承了父亲的企业,成为了会议中最年轻的一人。时雨计划被反复讨论……各国的计划成果沿着秘密的渠道传送……年轻的创界强者令老人们心急如焚……
雪上加霜的是,比战争更可怕的灾难出现了。名为赤法师的邪祟在琼戈岛降临。讨伐队全灭,武会元气大伤,不得已接受了祸鬼首领的投诚……流武替代逝去的坂田成为了新的会长……终于所有人都下定了决心,在异国财阀的支持下,时雨计划通过了。
结果在新世纪到来的那天,苍穹之灾降临了。龙种的出现让所有国家恢复了理智,秘密战争结束了,结束得轻描淡写,让零岛来不及反应,迟迟不敢相信。
战争结束了。而进展顺利的计划呢?事到如今还能放弃吗?
多么可笑啊。他也是决策者之一。那时谁能想到时雨亘弥会采取那般无底线的手段?不,这是开脱,在听到计划描述时就应该有所觉悟了。事到如今还在后悔,真正没有觉悟的不是他吗……
“Aieeee……有没有人!请救救我!!”
从肮脏小巷里传出的呼救声让老人摆脱了回忆。是郊区常有的暴力事件,他见得多了。“乖乖听话会给你钱的。”“我不是花魁……求求你!”“吵死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然后是响亮的巴掌声。“老子管你是谁。老子可是忍者!看我吸你的血!”
控制者打开车门,恭敬地将酒瓶奉上。是菊正宗,便宜的清酒。“醉眼=san……”控制者坐在驾驶座上,手微微颤抖,想鼓起勇气说什么。
“打昏后摘下面甲。”“了解!”
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劲,他像个热血上头的正义青年一样冲出去了,哪看得出一点忍者该有的模样。“咿呀-!”“咕哇-!”“咿呀-!“咕哇-!”
实际是三下忍者,不到一分钟一切都结束了。女子带着哭腔的道歉声,然后是控制者按照忍者手册上的教导发挥的话术,最后他带着两个被打昏的忍者来了。
“在这里,醉眼=san。”
老忍者出车门。被打昏的忍者们在污水里躺着,面甲下分别是人类男性与蚊子的头。
醉眼拧开酒瓶,喝了一口,吐出醉意弥漫的雾。利用方便的术,他就地对这两人进行审问,结果与控制者说得一模一样……宛如伪装后的个人身份……看不到人类的性质。
“处理掉。”“……了解!”
苇原城少了两个三下忍者。苇原城多了两个烦闷的人。
在零岛以外的地方,人们会说这是巧合。而在零岛,老人们会说这是祸津神的安排。虚光之龙让他看到了这一幕,祂想要暗示的会是什么?
醉眼拧上瓶盖,他不想喝酒了。两个烦闷的人走向车子,发现便利店的店员在车前等着。
“抱歉打搅了,您给的现钞实际太多了。”店员是个戴口罩的中年男人。他摘下帽子,向山田递出几个钢镚。“不好意思麻烦您了!”山田反射性答道,随即皱起眉头。“不……我想我没有多付钱。”
“是这样吗?”山田注意到店员的视线望着他的身后,那是……!
紧接着,年轻的忍者听到老人以一种很陌生的口气说话。那是他过去仅听过一次的,满是怀念意味的话语。
“好久不见了,狂火=san。”
店员拉下口罩,露出忍者的面甲。
“domo,醉眼=san。”曾经的弟子,向分道扬镳的师傅行礼。“您有时间喝一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