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挚听着老师的话,不由得为着老师心痛起来。
他本想安慰老师几句,可一想到这事涉及父亲,终究没说出口。
只是心中升起了无尽酸楚……
这时,甘龙长长太息了一声,似乎郁积已久的闷气也彻底排了出来。
随即,又担忧的对杜挚说:
“杜挚,我知道,你和你父亲不同,而世族是一潭搅不清的浑水,如果你内心还有一点,哪怕一点点想要强大秦国恢复穆公盛世的心思,就绝不能和他们一起反对变法,否则,你落到为师这样的下场怎么办?”
“出身改不了的。”杜挚指着自己:“我本身就是一个世族,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我不和他们站在一起,我又能干什么,有我什么好?”
甘龙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杜挚,你记住了,你除了是世族,你还是我秦国的执政中卿,是国君的重要辅臣,出身或许不能改变,但你能选择,选择做世族,还是做忠臣,只在你一念之差。”
甘龙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看着表情复杂的杜挚。
“但……”杜挚依然坚持着。
“老师知道,你反对变法的目的和他们不一样,你反对变法是为了秦国安稳,是为了秦国兴盛。”
甘龙想要死前为秦国和先君做一件有用的事,甚至力所能及帮助梁元扫除阻碍,于是继续鼓励着:
“但当你恢复穆公盛世的理想和世族利益相悖的时候,你真以为世族会支持你?当遇到这样的分歧,他们只会将你当垃圾似的抛弃……”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杜挚连想到老师的遭遇,不得不重视。
他知道,就算老师快死了,世族们还是不肯干休,几乎每日来人催促甘龙出头反法,甚至越来越过火。
“如果你坚持自己恢复穆公霸业的理想,那么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甘龙坚定地答道。
“那好,我答应老师,不和世族一起反对变法就是了。”杜挚语气中隐隐带着一股颓丧。
他一向视变法如眼中钉,这下突然让他别反对变法,真的难受……
甘龙看着杜挚那样子,默默摇了摇头:
“为师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想,变法不但对你没好处,甚至还会损害秦国的团结,所以变法没用对吧?”
杜挚回答道:“是。”
“那为师就给你一个道理。”甘龙轻轻的笑了,然后目光瞄向门前的一个影子:“你的弟弟杜少言……”
“老师不是一向瞧不起他来吗?”杜挚听到甘龙突然提到杜少言,目光瞟向门口。
杜少言依旧在门口沉默的站着,尽量不让甘龙看到他……
甘龙却是不理杜挚的那句话,接着说:
“他是你父亲杜绰的私生子,在杜家的身份比奴仆强不了多少,凭你罩着,才能在杜家勉强过活,对吧?”
杜挚不知道甘龙为什么提及杜少言,但是这话说的确实是实情,默默答道:“没错。”
“你能罩他一时,但你能在这家里罩他一世吗?”甘龙问道。
杜挚无言以对。
“这变法是个机会,以少言的武艺,只要肯努力,便能在秦国建功立业,只要上战场斩获首级,获得了军功,他就会获得君上授予的爵位,从而光宗耀祖,到那个时候,杜家谁还敢鄙夷杜少言?”
甘龙见杜挚眼中放光,接着说:
“若有千千万万的人为了军功来为国家效劳,那秦国岂不是会越来越强大?所以,为了那一天,为了你弟弟,为了秦国的兴盛,你便不能再反对变法,甚至,只要有一点希望,你还应该帮助梁元去变法,你明白吗?”
听了甘龙这番解说,杜挚这才真真实实感受到了变法的好处,明白变法是个多大的机遇。
他一向最是疼爱弟弟,于是郑重的对甘龙行了一个礼:“多谢老师为学生的弟弟指出一条明路!”
此时的杜少言,也是忍不住在门外惊喜的喊了出来:
“我支持变法!我支持变法!哥,你也支持变法吧!你也支持变法吧!”
杜挚感受到真正的喜悦。
甘龙盯着杜挚,低低的哼了一声:“为师不认识你弟弟,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杜挚却是不管甘龙这话,只是生硬的保持着那个礼,许久许久才放下。
良久的沉默。
然后甘龙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道:
“我有一个女儿,你知道的,在君上继位前一年嫁给了君上,但她和君上的关系并不好,这几年来,她在栎阳宫很难过啊。”
嬴渠梁继位的时候有个夫人甘氏,便是甘龙的女儿。
只是嬴渠梁和甘氏的关系常年冷澹。
在这种情况下的女人,夫君不爱她,自由也没有,那种日子……
“不,老师,她嫁给了一国之君,该是很开心才对。”杜挚不知道甘龙忽然提这个的目的。
“我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么可能不懂自己的女儿?她不开心……她不开心呐。”
甘龙难过的说着:
“她做君上的夫人,真的很不愉快,可她却为了我这个父亲……呜呜呜呜……每当我这个做父亲的需要见君上或者是需要打探君上消息的时候……
她却会强忍着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她为我做到这种地步,而我这个做父亲的却回报不了女儿什么,每当想起……害,老夫害人,老夫羞愧啊。”
甘龙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哭。
可他此时的眼睛枯涩无比,一点水也挤不出来了。
此时的甘龙,连哭都办不到……
“老师不必……”
杜挚还想劝一劝老师,可甘龙却不想听,径直打断杜挚的话:
“我在想,我走了之后,我又能给我的女儿留下什么?我的女儿,她怎么办?老夫真的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呀……”
杜挚一边感叹老师对女儿的心狠,一边思考着他忽然说这个的目的。
看了梁元徙木立信,听梁元他们将法令宣读完,北门前的人群己经散了大半,各干各的事情去了。
虽然这个消息让百姓感到震撼,但因为世族实力派掌握兵马钱粮,众多百姓仔细思考都觉得接下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法令真正执行下来还有一段时间。
在这之前,这波变法的好处还落不到他们头上……
从栎阳市的北门走过来,嬴渠梁的步子有点匆忙。
他和随从们一身布衣打扮,周围没一个人能认出他们来。
他们经过熟悉的忘忧酒楼,看见了那位熟悉的姑娘。
那是酒楼老板的女儿郑尹,一个可爱懂事的十岁小女孩儿,正站在门口看着路旁的风景。
以前,嬴渠梁和景监常微服来忘忧酒楼散心,便同酒楼老板一家相识了。
景监赶紧示意少女不要行礼。
而嬴渠梁此时却是顾不上去看那小女孩儿一眼,浑若没见似的,越走越匆忙。
景监紧紧的跟在嬴渠梁的身后,跟着他穿过大街,穿过小路。
他跟着嬴渠梁一直走,越走越纳闷:“君上,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嬴渠梁顿时在道旁停了下来,紧绷的脚步刹住,脸上顿时现出疲惫之色:“我要去见一个人。”
“为何这么匆忙?”景监看着君上这样子,有点奇怪。
“如果不快点,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嬴渠梁脸上现出从来也没有过的浓重的忧虑之色,然后,紧紧握住了右手掌心里的一块紫色玉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