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百官看向踏入殿内的少女时,目光都带着稍许的同情。尤其是宗室皇族,露出的同情与唏嘘较之旁人更为真切,毕竟,这次是佟家,下次,止不定就会是他们之中的哪一家。
面对着这些或同情或怜悯或淡漠的目光,盛装前来的佟锦仿佛一无所知,她顶着美丽厚重的公主朝冠,繁复的长裙坠地,面带微笑,迎着所有人的惊讶,一步步走入殿中。
“温仪参见皇上、太后。”佟锦行于大殿正中双膝跪倒,长阔而精美的袍服委于地上,带着锦绣流光的质感,堆出随性自然的形状。
“平身吧。”永兴帝声音洪亮,现出一抹面对小辈的慈和微笑,“你此去和亲,身肩两国友好之愿,需谨记……不可……”几句话过后,永兴帝眼中原本就微不可查的深沉心思已然隐匿得一干二净。几乎每位公主出京前他都要这样说上一遭,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封赏,唯一不同的是他心底愈加浓烈的鼓动,这是他执政二十九年来送出的第八位公主,已足够多了。
随后太后也是依例叮嘱,再赐赏三回,便到了公主拜别的时候。
以前的公主,拜别时大多泣不成声,也有神情木然的,这都是对自己人生的最后反抗,但却没有一个像今天的公主一样,笑眯眯地从袍袖内摸出一张纸,提了些声音大声道:“皇上,温仪有感今日之别,特别作了一首小诗,想送给在场的诸位大人们,只是写得不好,怕皇上生气。”
永兴帝硬是半天没反应过来。
黄存喜看永兴帝怔在那,连忙由侍茶太监手中接过紫玉茶盏奉到皇帝手边,他家主子这才眨了眨眼,顺手接过茶盏,开口允道:“只管念来。”
佟锦便笑盈盈地展了纸张,环视一周,笑着与众人道:“我已说了我写得不好,要是哪里写得不如大家心意,还望诸位大人海涵,不要怪责才是。”
今天是她在京最后一日,她又是笑面迎人,在场众人自然不会扫她的面子,当下换回善意笑容无数,就连见到佟锦面色不佳的佟介远都脸色稍缓,眼带感叹。
佟锦清了清嗓子,执着纸张脆声念道:“圣朝武将多如星……”
大周以武立国,如今在殿上的十之有七都是武将,闻言全都和善一笑。以往也有不少女儿家见到这么多武将心生孺慕,作诗送物以表敬仰者不在少数,是而对佟锦女儿家的诗作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作好作坏,总是个心思。
佟锦念得缓慢,半晌才又念了第二句,“或弄儿孙或问情。”
这一句却是很微妙了,许多人左右探视,最后都把目光都投到了佟介远身上,让佟大将军刚刚才好看一点的脸色再次铁青一片。
佟锦面含微笑,再次念道:“一朝边关告急日,频催姬妾生女丁。”
此句一出,许多文官先变了脸色,继而武将们也嚼出了嘲意,个个也如佟介远一样,猛然沉了面色。
佟锦见状忽地冷笑一声,语速骤然加快,字字铿锵有力,“女儿也有报国志,只是心中事未明;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住口!”佟介远状似极怒,自百官队列中踏出一步,“国家大事岂是尔等可以非议的!还不速向皇上请罪!”
他这一带头,武将们纷然而起,个个义愤填膺,好不委屈!
佟锦却瞬间缓了脸色,“呵呵”一笑,“我早说了,这诗可能不如大家心意,我毁了便是。”说着双手翻飞,一张纸瞬间被撕成碎片。随后她再次面向永兴帝拜倒,“温仪失状,温仪此行恐无归期,心怀宏愿不吐不快!有生之日,惟愿见我圣朝威震宇内,不割地,不赔款,不称臣,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群臣死社稷!若偿愿,宁死也!”
明明是少女的声线,却言如金玉掷地,句句锵锵有声!她说完这番话后,偌大的金銮殿上静可听针,刚刚还群情愤涌之人莫不面红耳赤,脸皮厚如佟介远都忍不住心情激荡,她口诉种种,哪一条不是他们为人臣者心心念念之事?若有一日能达此宏愿,当真死也甘心!
金鸾宝座上,太后脸色变幻莫测,永兴帝却是从开始便噙着大感兴趣的目光,刚刚那首讽诗作得差点令他拍案叫绝,可却也当成女儿家一时气愤的意气之作,直到听完这番话,他的目光才又重新审视起跪在殿中的清丽少女。
不割地,不赔款,不称臣,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群臣死社稷!
这番话,只听着就让人为之热血奔流,只想一想就可令人甘心赴死!此等豪情,竟是出自一个小小女子口中!
视线再次扫过被她撕成碎片的纸张,看着许多老臣掩面自愧,永兴帝也不得不佩服,纸是撕碎了,只怕那诗却是更深刻地印在了群臣心中!
永兴帝面色一肃,“你说的话,朕记下了!”
佟锦当即叩首,“吾皇万岁,温仪就此别过!”
可惜了啊……永兴帝第一次怀疑送佟锦入赵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如此有胆量气魄的女子,如何与赵人为妻?可转念一想,却是再想不出有任何女子比佟锦更适合做这和亲之使,试问还有哪位公主能如此沉着冷静地面对一切?她的机警与睿智,都宣示着她入赵后,将会比以往任何一位公主给大周带来的收获更大!
心念转动之时,佟锦已向太后叩谢完毕,站起身来,一如她进来时那样,镇定、沉稳、步伐不急不徐,直朝殿外而去!
一进一出间,已有不少武将激动出列,上请与赵国开战,群君间迅速分为主战主和两派,言辞由淡转烈,几句话下来,已是吵了个不可开交。
永兴帝看着殿内乱成一气,却并未表达任何态度,甚至连喝止也不曾,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佟锦即将迈出殿门。
“公主且慢。”清润如玉的嗓音在一众豪迈的声线中脱然而出,自靠近殿门处的队列中闪出一人,红袍紫冠,是亲王世子的服饰。
永兴帝目光微闪,他竟不知兰青也来了,他明明暂停了他的职务,也否了他送公主入赵的请求。不过……自然,亲王世子也是有资格入殿听政的,没了五品官员的身份,兰青同样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这里,只是他出现的时机不好。
兰青与佟锦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这是一定的,否则兰青就不会硬拉了王妃不惜深夜闯宫来求赐婚圣旨,更不会因佟介远坚持收下和亲圣旨就对其拳脚相向。永兴帝至今仍记得这个自己曾极为器重的年轻人那天的神情,怒气滔滔出言不逊,连喝数句“她是你女儿,你就这么待她!”,说句实话,永兴帝当时觉得佟介远替君分忧是个难得的良臣,如今却对兰青的这句话深以为然。为什么要从宗室旁枝中挑选公主?还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这么待自己的女儿!
罢了罢了,便也宽容一次,纵然他已腻烦了这种无数次的表面平和,纵然他心怀滔天壮志,但现在时机未到,此次公主入赵势在必行!既如此,便给他们话别之机,又能如何?
永兴帝转念便默许了兰青叫住佟锦的举动,佟锦也顺利地于殿门处停下,微微偏头,看着身侧不远处难得做此装扮的挺隽身影,浅浅一笑,“世子有何赐教?”
“不敢。”兰青神色端持,偏又眉眼含笑,眼底蕴着的情意浓厚悠长,又带了些别有用心的遗憾,盯着她,一步步地走到她的身前。
佟锦忽地红了脸颊。
他的目光让她不可自抑地想起那天在清源寺中,他们的绝望疯狂,可就算那样,他仍是不愿伤她、不愿她硬承痛苦,用那细润的凝露将她好好呵护一番,最后虽未成事,可早在润养之时,她便已将全部都交付到了他的手中。
看她忽而低头,却掩不住耳边飞霞,兰青唇边的笑意便是想藏也藏不住,心里鼓荡的全是为她而起的骄傲。无论是刚刚过去的,还是即将开始的,眼前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是属于他的。
“此去赵国路途遥远,”他声线清朗,丰神俊姿,“臣担心公主途中枯燥无聊,特使匠人做了些玩物,送予公主途间解闷。”
佟锦微垂眼帘,顶着脸上燥热紧盯着他的鞋尖,“有劳世子费心了。”
兰青便拍了拍手,一个小太监手捧漆盘转进殿中,先与永兴帝叩头见礼,这才举起托盘到佟锦身边。
托盘上盖着朱红的锦锻,一直争吵不休的朝臣们暂缓了论辩,全都放眼过来。
兰青并未让他们久候,伸手揭去红锦,一朵手掌大小雕工精湛的睡莲便静静绽放于托盘之中。那雕刻睡莲的材质十分特殊,如石如玉,通透有加,换做普通人可能不会识得,可殿中百官却是无比熟悉,这睡莲分明是以一块试金石雕成。
试金石只是由于它可试灵气才变得特殊起来,于普通人而言并无用处,是而这种材质虽然少见,却称不上有多珍贵。也有人将其雕琢成玩物,在感应到灵气时会随之产生颜色变化,但也是因灵气的局限性,并不广泛流传。
看来真就只是个玩物……众人心中念头刚出,佟锦已谢了兰青,伸手托起那朵莲花。就在她指尖触及之时,莲花内金芒一闪,继而细密的金线迅速布满整朵莲花,令睡莲金芒灿灿,晃人眼花。
这是!
殿内诡异的静谧之后,永兴帝由御座上腾然而起!
“圣灵真气!”(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