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这一步之遥，

如果她忘记了我，

我活着的意义又在何方？

死去千万次又有何妨？

心如刀割，只差这一步之遥，

我已无数次发誓不能再这样不顾一切，

可只要她在经过我身边时莞尔一笑，

我便再一次渴望亲吻她那烈焰般鲜红的唇瓣。

如果爱情便是赛马，我已没有胜出的可能，

唯有忍痛放下一切，不愿再经历生离死别，

但若有一天真爱再一次到来，像每周如约而至的星期天那般确切，

我又怎能抗拒它的怀抱？

我仍将如飞蛾扑火那样，奋不顾身吧。

——摘自阿根廷探戈舞曲《一步之遥》（卡洛斯·加德尔作曲、亚法多·勒佩拉作词）

墨丘利奥做梦了。

对于他这样的食尸鬼来说，做梦是常有的事，就和普通人类一样。

但这梦境，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2:44 S

他起初先是听到戴安娜尖细凄厉的哭声，如同音调突然升得极高、转音转得极为剧烈的小提琴般撕心裂肺。于是他睁开眼，看到自己正身处于三十多年前那座曾经是他心中所能幻想的最纯净乌托邦的狭小公寓、颓唐地坐在嘎吱作响的老旧沙发情人椅上，而戴安娜则声嘶力竭地从卧室里冲出，身上是她偷偷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买来的、当下纽约街头最时髦的女装和首饰。

“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这才是我！不是那个天天只能睡在这个老鼠洞里洗衣做饭累死累活还要因为被黑帮追捕被恶棍欺辱的可怜的家庭主妇！”戴安娜冲墨丘利奥咆哮着，丝毫不顾忌纵横交错的眼泪和狰狞扭曲的面部表情已经破坏了她用来遮盖脸上青紫斑块的精致妆容。

那模样，夸张，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像一个白脸红唇的小丑。

但这是墨丘利奥到那时为止最爱的女人的脸，这张脸庞上的痛苦，便是他的痛苦。

“戴安娜……”他从椅子上起身，抬起还带着自己刚刚亲手挖出两枚子弹、清洗包扎好的伤口的手臂，想要把这个情绪失控、心惊胆战的小女孩抱在怀里，安慰她、向她道歉、向她赎罪，请她原谅他，原谅他没有好好保护她、照顾她。

可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你以为我是什么！？一个只要拥抱和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骗的未成年高中生吗？”戴安娜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好吧，我承认你带我离开那不勒斯的那个晚上我确实就是那样幼稚，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用来骗我的那些胡言乱语了！‘你爱我’？哈，哪怕是父亲和里索也绝不会让我活得像现在这么不堪，你还好意思说你爱我！？”

她夺门而出，“砰”地一声将墨丘利奥一人留在家中，任凭黑暗将他一个人吞噬。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他看着完全的漆黑中唯一能透出些许光芒的、将他和戴安娜隔绝开来的门板，许久。他很想像最近这段时间每次争吵后会发生的一样，追上去、尽力去挽回这位高傲美丽的公主殿下的心，然而他终于发现，他已经精疲力竭。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付出什么，去换回那张维纳斯一般曾经无暇温暖的面容上的一丝笑容。

维持生计需要钱，于是他拼命工作；爱情需要浪漫，于是他竭尽所能地去营造；仇家追杀上门，于是他带她千方百计地躲避；恶棍受雇来欺凌羞辱他们，于是他奋不顾身地去阻挡和营救。

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为了他们今日的自由，戴安娜牺牲了太多。

可难道他牺牲的就不多吗？

于是墨丘利奥只是回到黑暗梦境中仅剩的那张沙发椅上，坐下，无力地低头。背上的刀伤隐隐作痛。

他静静地回想。

他回想起，过去在圣埃尔莫城堡中他如何用自己的歌声给捉迷藏找不到自己、急得直跺脚的妹妹当提示，还有在纽约刚刚卖出第一幅画时她喜极而泣把纸币拿在手中挥舞的样子；他还在想，他们两个人就这样逃走了，父亲和母亲会有多么失望和痛苦——想必那痛苦应该是他现在心头的两倍吧：他现在失去了一个挚爱，而那时的他们却同时失去了两个。

从拉着自己的妹妹偷偷逃出家门的那一刻，墨丘利奥就无时不刻地为辜负了家人而愧疚。

不过，至少在此以前，这份愧疚所带来的沉重是可以承受的，只要有她。

……现在呢？

他只觉得连呼吸都会为他增添罪孽和负累。

“亚莱西雅……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他用他仅剩的力气，明知徒劳地轻声呼唤着。一遍又一遍。

直到上帝听到了他的祈求，把亚莱西雅重新带回他的面前。

“我在这里，我的爱人。”

那个披着一头巧克力一般甜美的长卷发、身上带着紫罗兰和鸢尾花芬芳的意大利少女又回来了。她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孪生哥哥面前俯下身，伸出那牛奶般白皙细腻的双手、轻轻捧起他的脸庞，柔声回应着他的呼喊。

当他抬头看到那张记忆中的太阳般灿烂的笑脸，一切的疲倦、无奈、伤痛、委屈，都像是遇到光芒的阴影般从他心中消失不见了。他禁不住也被她身上那种和煦的快乐感染，嘴角上扬，贪婪而又专注地凝视着她那如星空一样璀璨的双眸，眼神深邃得似是目中已经为她创造出了一整个宇宙。

“我爱你，亚莱西欧。”亚莱西雅也深陷在他眼中那个只有自己的世界里，起身，手依然停留在他的脸颊上，“你呢？”

“我也爱你。”亚莱西欧的视线如追随阳光的向日葵一样紧紧跟着亚莱西雅，回答得没有任何迟疑。

亚莱西雅笑了。那一定是天使的笑声，亚莱西欧想，不然绝不会那样圣洁。

“既然如此，”天使悄然绕行至他身后，指尖也沿着他的下颔滑行至他面容的另一侧，“你会让我幸福吗？”

“当然。”

“你会为了我的幸福做任何事吗？”一个又一个问题，将亚莱西欧引进无底深渊。

“会的。”

“太好了！”

亚莱西雅高兴得像个孩子。她先是在亚莱西欧背后，用双手在胸前一击掌，然后俯下身，以温润如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双唇、同时耳语道：“那就拜托你了……只要熬过这一瞬间的痛苦，我就会永远幸福的。”

接着，她的十指便化为尖锐无情的骷髅利爪，死死将亚莱西欧的嘴撑开。

直到这时，亚莱西欧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从家中离开、被人捆绑在了审讯犯人用的冰冷小木椅上。

他面前，则是手中举着一杯散发着浓厚化学药品味的透明液体、脸上满是狞笑的里索·科伦坡。

“什么‘你强迫她很多次但她就是不愿意屈从’这种鬼话，连我都不信——因为我知道，我相信你现在也知道了：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取悦和欺骗男人的生物。”这位顶着一头红棕色毛躁卷发的科伦坡家族小少爷继续吊儿郎当地在不断呻吟、挣扎的亚莱西欧面前来回踱步，漫不经心地说道，“对她们认真，你就输了，你自己就是最好的例证……当然了，你也别太怪她，估计她当时也被包围她的打手吓坏了、急于自保吧。”

亚莱西欧则只是愤怒而绝望地瞪着他，如同一只想要把圈养自己的猎人生吞活剥、却挣脱不开项圈的野性未泯的饿狼。

而他越是愤怒，里索便笑得越是开心：“所以呢，出于一点对于这场公主争夺战的输家的小小同情、以及对你没有拿走我妻子的贞操的感激，我就饶你不死……但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对‘强行绑架’我妻子并多次‘试图强暴’的恶徒实施一点惩罚。”

绑架？强暴？

里索的话语让亚莱西欧的身体和大脑瞬间僵硬。

这是……谁说的？

他知道，他心知肚明，这是谁说的。

他只是不敢、也不愿意相信。

他不敢相信，面对里索时，亚莱西雅口中所描述的自己竟是这样的人。

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亚莱西欧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心力和勇气，瘫软在椅子上，宛若一具死尸。

见状，里索朝杯中的化学药剂吹了一声口哨，看似漫不经心地一问：“听说你有一副好嗓子？”

然后说完，他猛地一把抓住亚莱西欧的衣领，将玻璃杯中的强酸一滴不漏地灌进了他的嘴里。

……

幸好，梦是会醒的。

于是墨丘利奥醒了，醒在了拉克鲁瓦亲王居所的会客厅中。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坐在茶几的一侧，一手惊慌地在咽喉上摸了摸，即使是精致的发型和西装也无法掩饰他的狼狈。

没办法。

谁让刚才那场梦里，口中传来的火烧针刺般的灼痛是如此真实。

“噩梦醒了？”坐在他对面、看样子已经等他睡醒好一段时间的亲王微微一笑，端起一盏红酒，“喝杯酒定定神吧。”

看着面前这只不知是维罗妮卡还是亲王亲自给他盛满的高酒杯，墨丘利奥一愣，只好遵照亲王“命令”喝了一口、接着苦笑道：“本来是我在等您的，结果居然反了过来……真是失礼了，殿下。”

“无妨。长寿的一大好处，就是给人以不至于被无谓小事磨损干净的耐性。”

更何况，亲王多半已经猜到了墨丘利奥的噩梦内容，而他能够表示理解。

“维罗妮卡呢？”墨丘利奥记得他刚到这里时，便是维罗妮卡叫他先等候亲王片刻。

“让她去帮忙做了些事。”

亲王不说明到底是帮什么忙、做什么事，墨丘利奥便知道这肯定属于自己不该知道的事务范围，就很知趣地不再多问，反倒是有感而发似的谈起别的话题：“请允许我这么说，殿下：有时候我真是嫉妒你能有一个这样的好妻子。”

“怎么？”拉克鲁瓦亲王有些发笑，“我以为你是因为喜欢才会选择过这种游蜂戏蝶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墨丘利奥一摊手，“我曾经很享受那种猎艳的感觉，而且作为食尸鬼我也不用担心身体吃不消。这……就像是一种奇怪的收藏爱好，喜欢去享受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女孩相处的感觉。当然我也有原则，您知道的，比如从来不强迫她们还有脚踏两只船之类。”

“所以呢？现在厌倦了？”亲王摆出一副老人听孩子讲述自己情感经历时才会有的，兴趣盎然、却又淡定理智且带着一丝怀念的态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或许吧，毕竟从心理年龄上说我已经六十岁了，再贪玩的男人在这时恐怕都最终会安定下来、找一个能和自己风雨同舟的女人……一个能有足够的意志力和自己共同支撑重担、却又不至于因为坚强而失去了女性的柔美的女人。”

墨丘利奥似乎是说得有些投入了，只是自顾自地描绘着这样一个女性的形象，都没有意识到对面亲王微眯起眼睛、已经把这位理想女子和现实里的某一个对号入座了。

“我猜这就是你接近蕾欧娜的……‘私人原因’吧？”终于，拉克鲁瓦亲王开口，戳破了在墨丘利奥的思绪中四处游弋的迷幻气泡。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要让他忘记那些“非私人原因”。

毕竟，一向十分尊重氏族成员“隐私”的瑞摩尔摄政王施特劳斯最近都突然在和苦修士的一次面谈后派人调查起了蕾欧娜的身世——虽然这次调查肯定是秘密进行的，亲王的私人情报网还是嗅到了他们的踪迹。

因此拉克鲁瓦也不得不开始关心起他原以为并不特别紧要的、墨丘利奥的调查进展来。

番外到此告一段落啦~原本想把小墨的角色故事完全展现出来的，但为了后面的剧情想想还是在最最后留一点悬念吧，虽然我觉得大家应该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

今天用到的BGM是小提琴版+钢琴版的纯音乐《Por una cabeza》。这首曲子不管作为BGM还是歌词引用都在番外里反复出现了好几次啦，因为讲真小墨的角色故事就是这首探戈曲启发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