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音在空荡寂静的走廊中回响。烛火被挨个点亮,舒被带入走廊深处的房间。
房间的布置简单却不简陋,干净整洁。
“文森特·歌德先生,你明天将面临诸多指控,教团会安排你的辩护方,请好好休息。”白色制服的宪兵关上房门,钥匙转动,门紧紧锁上。
“晚餐待会有人会送来,请耐心等待。”
舒听着他远去的足音,深深地、久久地叹出一口气。
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明天的控诉怎样他并不关心。重要的是他所渴求的真相,终于触手可及。
他同样被骑士的对决激起热血,被吟游诗人口中的故事触动,但在这之前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确认这一切之前,他就像站在悬崖边缘,随时会被山风刮落,朝不保夕。
他探身到书桌的镜子前,打量着镜中淡漠俊秀的脸庞,闪耀起光芒的深瞳,隐隐透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父亲。
……
晚餐是传统又单调的粗黑麦面包和一些火腿,舒就着凉水咽了下去,他要打起精神,认真应对明天的挑战。
夜色渐深,透过铁栅外的窗户可以看到天空像是被刷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黑漆,只有零星的星光刺破云层,从深处透出。
是夜无月。
舒托着下巴,刻意不去想他那个不着调的朋友会如何发疯。
他轻轻叹了口气。舒对现状并不意外,甚至为他那简单舒适的三年时光感到不安。因为自那一夜起,舒并未受到任何盘问,其他人也从未提及关于当年的事。也许调查早就已经在进行,那么明天的审判无疑就是真相,或者说,接近真相。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情况绝不正常,而是当年有人刻意把受到重大打击的他和复杂的情势隔绝开来。
会是谁?
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钥匙转动,门锁打开。
舒回过头,屋外的烛光照进昏暗的屋内,门口被纤细的人影遮挡,他的瞳孔蓦然紧缩。
瀑布般倾泻的银色长发在黯淡的火光下闪耀着,无袖的轻便制服勾勒出她动人的曲线,柔滑的丝质布料紧紧包裹住她纤细的双臂,薄纱裙摆与白色长筒袜间露出一抹白皙诱人的光泽,容颜惊艳。
梅茵菲娜·奥古斯都。
她用湖泊一样明净澄澈的淡蓝色眼眸注视着他。这双明亮的眸子让舒忽然想起家乡的凡尔登湖,静谧而美丽,将一切不属于这片水色的内容剔除得一干二净。他仿佛被柔和的水波包容起来,呼出的都是惊扰这片宁静的气泡。
舒推开椅子站起来,发出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暂时的寂静。
“那个……”他皱眉,试图措辞。
“晚餐如何,能接受吗?”淡蓝色眼眸的少女走进来,关上门,像是对熟人那样说道。房间昏暗下来,弥漫起些微暧昧的气氛。
“如果不满意的话,可以投诉。”她认真地说。
舒愕然。
“梅茵菲娜小姐?”他轻声询问,提醒她快点进入正题,显然她并不是来话家常的。
“我会向裁判所要求公平公正的待遇,所以不必担心。”梅茵菲娜继续说道,“没有宪兵对你动用暴力吧?”
舒张张嘴,一脸茫然地摇头。
“包括言辞上的侮辱?”
再次摇头,眼神中透露出疑惑。
银发少女满意地点头。舒下意识地探手拉出椅子,欲请女士落座。
梅茵菲娜看了一眼这把屋子中唯一的椅子。
“我会提议要求裁判所为每个房间多添一把椅子的。”
舒探手的动作僵在原地,他忍不住看向少女的明眸。
“梅茵菲娜小姐来这里是为了?”
从刚才开始,两个人之间的动作对话是不是有些微妙的不合拍?
话出口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起来,似乎是说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话,以致打断了少女的思绪。
梅茵菲娜看着椅子突然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尴尬。至于孤男寡女的暧昧,早就被甩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窸窸窣窣。
安静的室内突然响起细微的摩挲声,像是老鼠啃食着什么东西。
舒诧异地朝四处打量。视野中央,梅茵菲娜依然安静而严肃,眼帘轻垂,漂亮的脸蛋上泛着淡然不可侵犯的色彩。正当他打算把视线投向别处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少女指尖的微动。
指缝中露出纸条的一角,正随着青葱似的指尖调整着角度,发出沙沙的声响。
舒沉默下来。这动作他异常熟悉,正是他和拉斐尔在斯图加特时应对考核的终极手段。
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少女白皙光滑的脖颈间渐渐弥漫起微不可见的红晕。
梅茵菲娜忽然扬起了脸,神情如旧。
“我会向裁判所投诉屋子里出现老鼠的问题的。”
“……”
她忘词儿了?舒荒唐地想到。
“关于明天审判的事宜……”话题生硬地扭转过来。
少女开始背诵起冗长而枯燥的流程事项。
舒觉得梅茵菲娜在人前宁静优雅的形象正在眼前逐渐崩塌。
少女毫无波动的背诵声中断。
“你在笑什么?”她疑惑地问。
舒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身后的镜子。
镜中束着黑发的少年嘴角微微上挑,笑意隐隐,眼神释然。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镜子中的自己显得有些蠢。
舒还在思考怎么解释自己失礼的行为时,梅茵菲娜又自顾自地念叨起来。
我行我素?舒摸摸鼻子,想起最初建立的印象,心里苦笑起来,应该是不太懂得与人交流才对吧。
这个如凡尔登湖般静谧的少女,意外的笨拙。
如同湖水一样与世隔绝……
——等等。
舒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脑海中记忆的碎片沸腾,翻过一页又一页,最后停留在那一天,银月与少女起舞,温红染遍脚下每一寸土地。
他按住悸动的心脏,脑海中闪过久远的影像。
化作白银的城中疾驰而来的身影。在这之前,天穹之上俯瞰尘世宛如神祇的白银之女,被神罚钉死在大地之上的叛逆者。
还有记忆最后面罩下模糊的面容,璀璨如月光的银发。
……渐渐和眼前的少女重合起来。
记忆中绝尘而至,将他救起并带入教团的她,救下了少年却仿佛救赎了自己的她,三年中刻意将他与裁判所的审查隔断的她。
梅茵菲娜·奥古斯都。
舒睁开眼睛,注视着少女单薄纤细的身影。
她还在用平稳的语调说着,但现在看来这意味有些变化。
“你——”
梅茵菲娜停下话头,注意到少年的动作。
舒低下头,慢慢弯腰,深深地躬身行礼。
“怎么了?”少女湖水一样的眼眸中有些困惑,舒莫名其妙的动作显然比起询问更能打断她。
“感谢你的关心。”
梅茵菲娜对突然的道谢有些措手不及。她愣了一下,高兴地笑起来,嘴角上翘,酒窝浅浅,花瓣似的唇上闪烁着晶莹透亮的光泽。
“这是我应该做的。”她的回答非常正式。
但这些照本宣科的背诵和开头的家常都不会是梅茵菲娜来此的理由。
不过显然少女还在按她的流程行事,大概正题会排在那张小纸条的末端。舒忍不住出声询问她来此的本意。
梅茵菲娜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
“如果拒绝审判也是可以的。”她说。
裁判所当然不会出尔反尔地收回审判的决定。那么赋予他拒绝的权利的是——
“为什么?”舒脱口而出。
梅茵菲娜淡蓝色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可是判决会倒向对你不利的一面。”
“我是说为什么要帮我?”
话刚说出口,舒突然反应过来梅茵菲娜话语中的含义。
倒向不利的一面?在判决开始前就已经知道结果?
还是说,明天的结果已经被内定了。
哪怕他要追寻的是明天的真相,却也不代表着他服从不公的审判。舒坚信自己无罪,而他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可对这样的结果,他不寒而栗。
“为什么?”梅茵菲娜漂亮的脸蛋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不应该帮助困难中的人,消除不公吗?”
依旧是非常书面化模板化的回答,舒几乎要相信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了,非常感谢你的好意。”
“非去不可?”
梅茵菲娜的目光与少年的对上,她的瞳孔中倒映出他的黑瞳,其中燃烧着决然的火光。
“非去不可。”少年的话语斩钉截铁。
“我明白了。”梅茵菲娜点点头,“那么今晚请好好休息。”
对话到此结束。
“晚安。”
“晚安。”
银发的少女打开门,转过头,走廊中摇曳的烛光照落到少年的脸上。
“真的不用?”
舒再次摇头。
门阖上了,屋子里又变得昏沉起来。
其实想要接受的吧?接受吧,接受就能重新回归到恬静舒适的日常中去,第二天还能在住所舒适的大床上醒来,和其他人一起继续深入了解教团的故事,也许有一天也能获知真相。
但是太久了,久到他怕胸腔中沸腾的热血会冰冷,火焰会熄灭。
舒把自己扔到床上,坚定地睡去。
屋外少女靠着门扉,轻轻地叹息,眼中的湖水荡漾,涟漪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