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爆发的烈焰中,舒蜷缩在黑暗中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
他并非完全没有意识,更清楚刚刚自己做了什么。
他曾在睡梦中无数次梦见那一夜银月之下,男人被从天而降的雷枪贯穿的一幕。
想到莱比锡的尸横遍野。
与眼前的这一幕何其相似。
他都做了什么?
烈焰与气流汹涌,以席卷一切的姿态肃清大地。
舒松开握住骑枪的手掌,注视着这只把敌人消灭殆尽的手。
冰冷的机械掌心银白的色彩斑驳,仿佛褪去了幽暗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炽焰化作的风暴冲击在身前的无形屏障上,炎龙朝他怒吼。
他坚持的决心倦怠了,疲惫铺天盖地而来。
太累了。
他错了。
屏障碎裂,烈焰咆哮,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浑身仿佛被撕裂般的疼痛,被无形力量遏制的伤势一瞬间爆发开来。
伤口如深渊之口张开,疯狂流逝的血液如同血色浪潮,连同灼热的地狱火焰一起将他彻底吞噬。
安德烈从扑到的姿势站起来,拾起身边掉落的枪支,歇斯底里地嘶吼着,面朝着黑骑士被吞没的方向,枪口喷射出火焰。
直到嗓音嘶哑无声,他仍张大着嘴,不断发出支离破碎的怒吼声,渐渐喑哑,转为呜咽。
骑士团第十四小队“流沙”,生还者,一人。
……
天黑了吗?
视野一片黑暗。
耳畔传来的爆裂声变得微弱,血管中血液流逝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心脏软弱地鼓动,渐渐衰竭,谁的脚步一步步逼近。
要死了。
死亡是什么?
是黑暗中温暖的怀抱,还是解除痛苦与疲倦的摇篮?
算了吧,像往常一样再做个梦。
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走向生命尽头?
值得吗?
眼前不断闪过模糊的画面,像是谁将他的人生一页页翻过。
——最初是银色月光下孤独寂寥的绝望。
人生的前十五年,就算曾有流离失所之苦,可在男人和女人的怀抱庇护之下,男孩依旧不曾失去笑容。而那一天灾祸天降,莱比锡的温柔月光被染成冰冷的绝望。他被世界赐予之物被一件件连根拔起,沾血带骨,到一无所有。
啊,如果在那一天就一同死去了该有多好。
该有多美妙。
——然后是幽暗中无处迸发的忿火。
那一日钢铁天使从天而降,将他打捞出绝望的深海。
男孩作为幸存者被护送往厄尔士的教团总部接受治疗。
路上银发的少女紧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说着一些毫无作用的劝慰话语。不知为何,那时候的手背总觉得有水滴落下,有些湿润。
是谁在哭吗。
经过无数繁华如莱比锡的城镇,可他麻木了。
进入厄尔士山脉的教团总部之后,男孩被送往某处接受治疗。
他被锁入逼仄的容器,黑暗如深海环绕,绝望的冰冷如影随形。
男孩在狭窄的空间中咆哮,嚎哭,无人回应。
被白银色的浪潮淹没。
——是浓烈如烈焰灼烧的仇恨。
可现在这些都浸润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无声远去,他累了。
死亡就如深渊,就算再怎么在这吞噬一切的尽头面前怒吼咆哮,它仍沉默而宁静地注视着你。
精疲力尽后,却觉得莫名的温暖。
时光的书页仍在翻动。
——再是她无声守护的温柔。
人会选择性的遗忘痛苦,仇恨的野兽随痛苦一起被锁入牢笼。
因此也忘了从那天开始,一路上默默握住他的手的女孩。
“对不起。”她在男孩耳边说,一遍又一遍,“对不起。”
——是胸口前绽放的血花。
血液涌动的声音轻了下来,剧烈震颤的心脏开始恢复平静,薄薄的纸张终于翻过最后一页。
——还有某句愤怒的咆哮。
画面中模糊了她悲伤的面孔。
她到底说了什么呢。
他要睡着了。
算了,不想了吧。
可思绪仍旧不断飘散。
朦胧中传来谁的声音。
她咆哮。
“等着我——等着我!”
舒豁然睁开眼。
……
火光消散,峡谷中回荡的巨响渐渐散去,只有星许不甘熄灭的火苗还在桥面上燃烧着,风中动摇。
安德烈剧烈喘息着,目光死死地盯着火焰中显露出来的黑骑士的身影。
漆黑的骑士构装在剧烈的爆炸中变得破损不堪,裸露出来的部位血迹斑斑,左臂呈现诡异的扭曲,松垮地垂下。
他活下来了。
安德烈已经嘶哑地说不出任何话,只有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愈来愈响,如同受伤的暴龙,抬起机枪,疯狂扫射!
黑骑士顶着枪林弹雨,缓缓又坚定不移地,踏出了一步。
子弹打在破损的装甲上,打得他步履蹒跚,透过结实的甲片破开皮肤,钻入血肉,鲜血四溅。
又向前一步。
咔哒,枪栓拉动,弹匣已空。
安德烈一把甩飞机枪,睁着血红的眼睛抽出刀,驾驭着构装奋力踏步,冲了出去。
舒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他的行动,他体力已耗尽,身躯支离破碎,就连精神都已经干涸,而脚下的步伐不曾停歇。
黑骑士抬起右臂,架住了安德烈凶狠刺来的尖刀,臂甲原本的裂纹扩大,骤然碎裂。在刀刃落空的一瞬间,黑骑士反手试图握住袭来的构装骑士的右腕,限制其行动,却被轻而易举地挣脱。
安德烈狂乱地甩开黑骑士的手臂,抬起重铠覆盖的左腿,一脚踹在黑骑士的下腹。黑骑士倒飞而出,背部的装甲在桥面上擦出一溜火星。
安德烈调整姿势,如凶猛的野兽般,脚下再次发力起跳,跃向黑骑士止步之处。构装携庞大的重量,以流星坠地之势落向黑骑士。
黑骑士迟钝地翻转身体,但仍迟了一步,右臂被从天而降的构装骑士踏进地面,尖刀狠狠地从臂甲碎裂的空隙间穿入,插进黑骑士裸露的右臂。
安德烈抽出刀,将整个人以及构装的重量压在黑骑士身上,使其不得动弹。他用燃烧着仇恨的目光打量着身下的骑士,目光落到黑骑士的面罩上。
安德烈伸出手,用力抓住黑骑士的面罩,缓缓打开,他要在杀死这个白银的异化者之前,看清楚他的面容。
耳畔突然自远而近地传来尖锐的呼啸,好像陨石撕裂空间,就连空气中都传来气流与装甲摩擦的焦臭味。
可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就要解开黑骑士的面纱,手刃仇敌。
还没等他打开黑骑士的面罩,视野便被一片汹涌的赤红遮盖。
天空仿佛被火焰笼罩,深红的色彩封锁了一切。
深红的修长骑士站在赤色天穹之下,抓住安德烈的脖颈,将他缓缓提起。
凶暴地按入地面!
安德烈试图反抗,可四肢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紧锁,就连抬动指尖都无法做到。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这种力量——
深红骑士松开手,拔出方才插在身侧的赤红大剑,高高抬起。
斩落!
剑尖掠过他的脸颊,割开深深的血口,血流如注。席卷而来的气流如重锤砸落,让安德烈一下子晕厥过去。
黑骑士撞开赤红大剑的右掌无力地垂落下来,一动不动。
舒朦胧中看见深红骑士打开面罩,露出那张英气而漂亮的脸蛋。
她泪流满面,朝他大声怒吼。
“——别死了!”
真是一点都不温柔的女人。
可是,抱歉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