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脸上神情变幻,不止似那莹莹带泪的颜秋水,更有那风云犹存的牡丹红。
“老娘此生接的客,没有三万也有两万余,一手紫萧吹断美人风,有凤来仪,谁不拜倒在石榴裙下?若说这男人哪个靠得住,留着个无用的孩子,还不如扔了,怀里揣着银钱比揣着孩子实在。”
……
可片刻之后,他脸上又骤然凝住了,眉宇之间凝聚了威严,“国公府何等威严,什么样的名声,御赐丹书铁券,你们一个青楼出来的花魁,一个青楼出来的私生子,哪里容得下你们娘俩侮了门楣?给你们一笔银钱安置,此生便作罢了!”
“作罢,如何作罢?我的一生,谁能说作罢便作罢?十二年风雪,破屋子夜夜漏着风,寒冷入骨,我的亲生父亲是享誉全城的国公爷……我却被人践踏如猪如狗。”
……
“你便是猪狗不如,胖爷爷打你,你还敢还手,哪只手打老子,老子就废了你哪只手……”
“不要,不要啊,求求你们救救开元哥哥,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
偌大的华堂,仿佛开元一个人的舞台,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就像个疯子。
苏青鸾再不说话,但是看着开元这变幻莫测的情绪,却是让苏青鸾有种头皮发麻,浑身寒彻了的感觉。这样的场景,让萧九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当中,此情此景,何其的相似,但是此情此景又是这般的让他不愿意启齿。
“这是……多魂症!”苏青鸾瑟瑟的开口。
多魂症!
顾名思义,体内有多魂。
与萧肃容不同的是,萧肃容的体内只有他与萧九两个人格的存在,可是眼下看开元一个人在那里又哭又笑,又悲又怒,苏青鸾豁然明白了一切。
义庄里停伫的那六具尸体,已然成了开元内心世界不可磨灭的烙痕。
这得是多深的恨意和刻痕,才会在如此悲惨的心头上分裂出如此之多的人格,他本人仿佛一把锈迹斑斑的铁索,将过往所发生的一切全部锁在了自己的身上。
将诸多的伤痕,全部融入了自己的灵魂之中,禁锢在自己的身体内。
如果,不是出生在那样寒冷的世界里,开元还会如此吗?
如果,不是亲生母亲那般冷血,生生要将他溺死在水缸里,他还会如此吗?
如果,当时在破庙外,胖虎少揍他一顿,他还会如此吗?
如果,幺妹儿能够与他厮守终身,他还会如此吗?
如果,当时车轱辘没有碾过他那根断指,他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小尾指父亲的马车被碾成肉泥,他还会如此吗?
如果,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这个世界慰藉他的只有寒冷,只有那道深血下冰冷又无情的斑斑血痕,从无温暖!
如此多重的人格,苏青鸾闻所未闻,看着开元这变换情绪的模样,自说自话,她竟也冷汗淋漓,一步步的往后退时,站在华堂大门外,桑珠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姑娘既然来了,为何又要退缩呢?”
苏青鸾回首看去,只见桑珠高大的身影站在外面高台边,肩上扛着一个小小的人,正是昏睡过去了的药童。
桑珠似乎知道苏青鸾关心小药,于是又说:“放心,他没事,只是给他喂了些迷|药睡上一觉。”
苏青鸾定定的看了一眼这个高大的男子,忽然,心中所有被迷雾所蒙的疑惑,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苏青鸾全都了然了,她说:“将六具尸体扔在义庄的是你,将我引来国公府的,其实不是玺扬阳,也不是开元,是你!”
桑珠点点头,庄|严而又肃穆,“不错,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安排。”
“不是,是你安排。”苏青鸾反驳了他的话,不知为何,在这一刻苏青鸾忽然很反感眼前这个男人,她说:“你引我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破案,是为了给开元治病!”
一直以来, 她都错了。
她以为那六具尸体无缘无故的降在了她的义庄中,她以为事情安排到这会,是有人在暗中布局,一步步引着她去查找真相,她一直想不明白,凶手是开元的话,引她来查真相,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他们不在乎真相了,他们更在忽的是开元的病情,从六具尸体落在义庄的那一刻,桑珠的目标就锁定了苏青鸾,他对苏青鸾说:“姑娘有灵药,如雪山上的雪莲那般晶莹入心,能医别人不可医的心病。”
苏青鸾摇了摇头,“心病心结,从来症结只在病人,不在医师。”她这次是真为难了,回头过去看着开元,他在那里笑,此时此刻她都分不清这会呈现出来的人格到底是谁。
“古书记载,人有双魂,便是奇症,开元如今……体内多少人格在,如此分裂世所罕见,我亦无能为力。”
这是实话,也是退堂鼓。
可是,桑珠却不给她擂这场鼓的机会。
桑珠摇摇头,“你有的。”
他说着,将另一只手抚上了肩上的小药,再次强调了一句,“你能治得好的。”
苏青鸾怔住了,浑身血液不知不觉间窜到了头顶上,心中有怒有愤,也有无力感,她说:“你知道多魂症如何治吗?”
桑珠笑笑不说话,一副笃定信苏青鸾的模样。
苏青鸾说:“他必须经受过极大的冲击,精神才会产生分裂,这种分裂能够完美的塑造出另外一个人格出来,但真要治好这个病症,唯有将原本不属于他的那些,一个个……杀死,只留下最后一个人格主导这具身体。”
苏青鸾盯着桑珠,语气加重了起来,“体内多重人格此消彼长,分不清孰强孰弱,倘若到最后死的是开元,存活下来的是玺扬阳,或者颜秋水,再或者是玺青松胖虎或者牡丹红,你当如何?”
“不当如何,开元如果死了,你的小童也别活。”
桑珠言语铮铮,丝毫不留退路,也不给苏青鸾出错的机会。
苏青鸾疑惑的盯着桑珠,她不懂,怎么都不懂,“你是康人,与开元无亲无故,你为何要冒这样的险帮开元?”
国公府如今遭灭,此案追究起来,到最后桑珠怕是难逃一死,就这样的下场,为何他独独要护住一个开元?
这点,就是苏青鸾想不通的。
然而,桑珠却认真的沉思了起来,在苏青鸾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是,他却没头没尾的说:“风灯摇转思念,死去不是魂灵,不用飞到多远,去到锦城便回。”
他说完,以着一种极其纯净,极其纯洁的笑看着苏青鸾,目光之中的空灵,有种让苏青鸾看到了碧湖的泉水那般清澈无邪,可她还是不懂。
桑珠也不用她懂,“我不会骗你,治好了开元,我保证你们不会有事。”
但,治不好,或者不治……苏青鸾自然也是知道的。
桑珠摆在苏青鸾跟前的其实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论催眠或者用药手段苏青鸾甚至不如桑珠,一个能够在长街上,一场大雨就将她神不知鬼不觉的催眠进开元的意识里的人,苏青鸾此刻不敢在他面前拿小药的命冒险。
此刻,她却寄希望于萧九,“阿九,阿九……”
她连唤了两句,萧九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句。
苏青鸾诧异的看着萧九,一直以来他都是沉静睿智可靠的,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过。
苏青鸾一开始并不明白,但是下一刻却又豁然明白了,萧九和萧肃容本身也是两个人格容纳一体,虽说没有开元那么严重,但本质意义上是相同的。
两个人格,迟早有一场生死要面对,就像苏青鸾说的那样,此消彼长,孰强孰弱都不知道,最后存活下来的那个才能够彻底主导这具身体。
很显然,萧九彻底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慌了。
他也会慌!?
可是此刻苏青鸾顾不得那么多了,她重新一步步退回华堂之中,那个独属于开元的舞台,此刻却多了苏青鸾的身影,孤身只影,她必须面对的一些事情。
“臭小药,谁叫我当年那么多事把你拎了回来呢!”苏青鸾无奈的苦笑了一句,“以后你必须给我多买几坛子酒不可。”
就在她朝着华堂门槛踏进去的时候,一直处于沉寂之中的萧九却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她,苏青鸾诧异的回首看去,却见萧九拉住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
“我担心你会出事。”萧九只有这么一句。
之前在地窖里发生的事情萧九从不后悔,那么在苏青鸾的心中是个多么狠辣的人也好,他都不后悔为她出头。
苏青鸾的心中也忽然泛起了一层酸涩,眼角有些酸酸的,她笑了起来,“韩赟那人,真够墨迹的,这会还不来?”
“围剿国公府,他没那能力,只能等上头下令。”萧九抬首环顾了一下国公府周围,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外头仓促的脚步声却依稀传来。
韩赟此人无能懦弱,不敢贸然带着衙役攻进来,但是最起码四周围已经派人团团围住了,这墙上屋顶上,早已围住了不少人,一旦苏青鸾有危险的话,也足以应付。
之间此时的墙垣边上,墙外面是衙役艰难站立的身影,而踩在衙役双肩上的韩赟则是拼命的眯着双眼瞅向他们那边,“看到了没大人?”
“没呢,继续叫人加强戒备。”
“你倒是站稳点啊!”
“大人,该减肥了,您好重啊!”
“闭嘴……”
华堂那边,苏青鸾这一次并没有抗拒萧九的手,她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相牵的手,她忽然对萧九说:“你放心,除了杀人,总还有其他能治病的方法。”
萧九一愣。
忽然有种被人看穿的窘迫。
苏青鸾是看出了他内心的担忧,将来治好自己的话,和萧肃容之间必须面临你死我活的境地,她便如此安慰他。
二人携手踏进华堂的那一步,那华灯锦绣,夜宴笙歌的国公府又在眼前。
苏青鸾与萧九此刻比谁都清楚,他们再度被桑珠所催眠了,又回到那场未尽的国公府夜宴中。
立于跟前的歌管楼台,水榭雕栏满目琳琅,这天赐的物宝天华,这天赐的丹书铁券!
这……眼前的盛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