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六年的初春。经冬未化的残雪还积在长安的房檐街角。时辰未曙。这时候的天色亮的迟。可街上的店铺已经除掉挡板,开门迎客,五彩缤纷的绸缎绫罗庄,古玩乐器铺子,在曙色中向一枚枚诱人的糕点果子。
行人尚不多,零零星星的车马仪仗,是赶去上朝的京官们。三三两两的小贩,挑了热气腾腾的担子,夹了哈欠叫卖着,声音和着鸡鸣,流动出小曲一般的旋律来。
如今是开国盛世,史传上常说的那“四海归一,万世开太平 ”应该就是当今了吧。
覆了薄薄积雪的大明宫,披了一件精致雍容的素锦袍。细看那些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像一匹渲染地恰到好处的画帛。
“皇后娘娘,让奴婢来吧。”紫秋拿过那把剪刀,帮皇后侍弄花草。
“我也不觉烦累,没事的。”她还是喜欢自己侍候这些花卉。她是天佑皇帝蕙心兰质的皇后,皇上特意下旨保留了她前朝安雅公主的封户和称号。她代表了整个归顺的李氏旧族。
“太上女皇今日早膳进的可好?皇上呢?”她闲闲地问一旁跪着的阿监。后宫不问政,她并不能直接打听今日的朝会。
“二圣安好。太上女皇和皇上都叮嘱皇后娘娘多顾及身子,太上女皇今儿又送来了祈福经文,皇上也赏赐了补药,几位皇太妃皇贵妃贵妃娘娘也都送来了补品并祈福经。”
一口气念这么多称呼还没背过气去的都是身残志坚的。
安雅眼中掠过一丝不明显的喜色,是为了皇上的特别关心吧。
她的眼色又沉下去。“那。。。崇阳宫那位呢?”多么极致的荣宠,才能让上官锦年让她住到崇阳宫去!安雅手上的剪刀一不留神,剪下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来。
“可惜了。”安雅拿起那支花。花阁一向温暖的四季皆夏,此刻她有些闷得透不过气来。
“忆美人。。。”阿监还算机灵地瞟一眼安雅的脸色。“忆美人也安好,皇上昨日刚招呼了司礼监要颁赐昭容封号。”
“昭容”安雅轻声念着。是啊,那个女人又哪里配得上昭容的封号了,既不是前朝贵胄,亦不是名门世族。一个落魄的平民农户的女儿,见了最低等的宫女都要叫一声奶奶的货色!
不就是一张脸么?安雅的剪刀,略略颤抖地去剪那蔷薇花的刺去。还不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比自己是万万不如的。
锋利的刺划破纤纤玉指。她心中想到那偏圆的面庞,略显孩气的五官。不就是像那位故人么?都死了化成灰多少年了!
她又想起六年前含元殿那一片血色,她让那个女人愚弄,被烟红泪困在馆陶,等她终于赶到的时候,含元殿已经是一片血红。那个女人竟然把刀捅向自己。
“白痴货色!怪不得早死。”安雅就不会被仇恨烧坏脑子,日子还长,像这些花一样,现在都是一边儿的姹紫嫣红,到最后,还不定谁开的更娇。
“忆。”芹儿轻轻念着那个名字,那是她的名字,尽管她还是更喜欢爹娘喊她“芹儿。”
尽管穿了新裁的锦衣华服,她低顺的眉眼,拘束的动作,还是与这极尽奢华的宫殿格格不入。
她有些想哭出声来,她来到这座深不见底的皇宫不过两个月。两个月前,她顶了主家小姐去选宫女,望族们并不都是那么想把自己的宝贝小姐送进宫去,派下的名额又躲不掉,就挑底下佃户的女儿去充数,这也并不少见。
她还记得她跪伏在一众待选的宫女中,见到安雅皇后的场景,她一身璎珞珠翠,宛若神妃仙子,让人睁不开眼来。
可皇后却独独在自己面前停下了步辇,她吓的不知所措,瑟瑟抖着,以为让人发觉了冒名顶替。
安雅皇后让侍女扳起她的脸来,她还记得皇后略显惊讶,又表情复杂的面庞。
没过多少日子,她就被送到了这皇宫。
“不管皇上说什么,你都不要回答,不管皇上要你做什么,你都顺着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要说,一件多余的事情都不要做。”
那国色天香的面孔让她感到恐惧,无地自容。“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那卑贱的九族,你主家的九族,都别想活着。”皇后的语调还是平和的,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凉。
她被那些面无表情的宫女们*了三天,她们散开她的发髻,像小儿一般裁出额发来,卸去她的宫妆,命令她以后不得敷铅粉胭脂。
她在那雕龙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不施铅华的脸庞显得稚气无一丝艳色,宽大的汉式华服让身形显得精致小巧,却遮住了窈窕的曲线。
她看起来,像主家小姐幼时常抱着的的那个布偶一般。
她的眸子有些暗淡。之后的两个月,她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崇阳殿。
想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她的手指攒了一下衣角。她甚至从没敢正视过他的眼睛。尽管他吻她,还絮絮地与她说很多话,尽管他每个夜晚都疯狂地占有她的身体,让她痛不欲生。
她只是牢牢记着皇后的命令,不说一句话,甚至不与他对视。
他的侧颜精致如玉,却又霸道的让人想移开眼睛。可那面孔看向自己的时候,却总是凄然的神色。因为她总是看见他的泪水划过线条优美的下颚。
她不懂这些贵人们想的是什么,皇上也好,皇后也罢。她不知道他的泪水为谁而流。
她只是想着爹娘,想着亲族。想起娘每每唤了自己“芹儿。”虽然无非是唤自己洗衣浣纱,淘米煮饭,可却最让人心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