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悄上高空,枯叶携风打碎了外堂的沉寂。
良久的默然过后,独临夕月的佳人儿,苍白的脸上强自挤出一抹笑意,轻声道:“这一路上辛苦汝了,张仪。”
铃音入耳,闻声之人却犹如凛冬寒风。
张仪面上顿浮惭愧之态,曾自诩以唇枪舌剑足以辩尽天下诸侯的鼎名纵横家,这时竟被女子一道轻言,封的哑然无声。
他只觉心头空荡,不知作何回复。
“汝且归吧。”芈八子嘴角再度轻吐。
张仪心头既有无奈,又充满了羞惭。
然而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得……也不敢做。
他未敢再有多言,起身恭敬揖拜一礼:“王妃万望珍重。”
“嗯……”只听得王妃回应一声。
临出外堂前,张仪不由得回看一眼……旦见夕阳下的王妃,卧榻不知其思……
……
张仪出得宅院,于邯郸便未多做久留,拜别了前来践行的赵国礼部官员,便出了邯郸,归秦而去。
赵国之行,秦王之所托,已尽数完成,同赵国合盟抗齐的国书,他也已经拿到了。
但至今时,张仪心中却总有一股忧虑,那种感觉让人心神不宁。
念及此,他不禁掀开车帘,朝着车外望去……入目所见依旧是那个繁荣有序的邯郸城、而今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车后;马车两旁是那数百名衣甲鲜明的护卫铁骑。
一切都如往常,空中凉风抚绕,河中水波荡漾。
可若说反常,或许也有,但张仪却不知该如何道哉。这次赵国之行,他发现曾经的那个蜷缩一隅的赵国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它之变化,不似秦国之强、更不同于齐国之盛。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它比之商君变法后的秦国,显得更具有活力;比之邹忌之变后的齐国,更添几分霸道。
这是张仪由衷的感慨。
身旁这支两百余人的精骑会一直送他们出赵国境内,虽然只有两百余人,但张仪相信,这数百里的路程无论是遇上任何事故,他都能安然无恙的进入秦国境内。
他从未见到过如此特殊的军队,雄壮的身躯,气势逼人的甲胃,更重要的是,他能从这些骑士的眼神中看到他们发自内心的自信和那股所向披靡的无畏。
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能有这支铁骑般的气势。
他更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会想和此时的赵军为敌。
在这样的威亚之下,又有何人能生出抗拒之心来?
忌惮之感!瞬间涌上了张仪的心头。
列国诸侯们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相互攻伐不休时。那个曾强调不与其争的赵国,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赵国、一再强调守土为民、自诩秉持正义的赵国……已经跫然成为了一个不可匹敌的庞然巨物,其背后的野心勃勃,或将吞噬天下。
一念至此,张仪是无奈的、痛苦的,他明知赵王的野心,却没有丝毫办法抑制其成长。
列国诸侯混战不休,齐、楚、燕、韩、魏、秦、中山、宋、越、巴、蜀,而今又有那一国愿意和赵国为战?张仪曾引以为傲的纵横之术、唇舌诡辩,于外交层面上,如今未曾交战便已经彻底败给了赵国。
赵国彷若有一只大手,无形中笼罩了整个华夏,它的对外扩张,它的战争步伐,彷佛次次都能料敌先机般,时机总是把握的那样恰到好处。
今观之列国之争:齐、楚联合宋、越战于秦、魏、韩;巴、蜀之地自乱;中山灭国更是不远矣。
唯有赵国,在混战之中尝尽了甜头,还背上了正义之名。
赵王迎燕国宗室入赵,更让张仪敏锐的察觉到,赵国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布局。
借燕国内乱,联赵抗齐楚,张仪乃至秦王嬴驷都以为占尽了先机,待秦国吞并了巴蜀,便是秦人重整山河之日……然而,直至今时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赵国计划好的,赵国早就张开了布袋,等着秦国来跳了。
就是不知,待这场以天下苍生为棋子的棋盘,布局完成,秦国还有存国的机会吗?
秦国……嬴驷……那个曾对他言听计从的君王,如今已是日暮西山了。
秦国真的还能抵抗这些气势强盛的铁骑吗。
从嬴驷让他迎回芈八子母子便不难看出,那个曾经那个英明神武的秦王,已经湖涂了。
于公,秦国已册公子荡为太子,便不再于而今本就动乱之际,再行废立之事。
于私,张仪心底还是偏向立公子稷为太子,虽然公子稷回咸阳征位可能会造成秦国的动乱,但若他日公子荡为秦王,张仪而今的地位可就全完了,说不准还会落下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与芈八子本就是旧相识只是其一,最主要还是他与秦王后魏氏一脉不和。
不过赵王不放人,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不相信,赵王会看不出这个祸乱秦廷的机会;就算赵王本人看不出,难道整个赵廷都看不出,他的师兄苏秦看不出?
由此可见赵国新的布局定然是囊括了秦国,或者本身就是针对秦国,且图谋必然不小,不然他们怎么可能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张仪突然有些不甘心,昔年折竹刻写、受辱魏楚,最后终于有了让他实现毕生抱负的国家。
然现在眼看秦国日渐衰微,他穷其一生钻研的纵横之道屡屡受挫。他的心底其实一直都不服师兄苏秦,他不认为自己才学智慧要比师兄差。
然而现在两相的境遇却截然不同,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张仪实在不愿意放弃这半生的拼搏秦国,更何况他为秦国背负了那么多的骂名,他就是投奔他国,又有那个国家会收留于他,又有那个国家会相信他的忠心?
那个曾唤出:‘张子世乃秦人矣。’的秦王嬴驷。
那个曾意气风发的王者,已然是不久于人世矣。
念着念着,张仪不禁又回想起,他出使秦国的前一个傍晚。那个身体虚弱不堪的秦王,犹如稚子般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还有交给自己的那封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