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泽关修建于温、桃两河交界的凸起处,两侧皆是高山,牢牢把控着井陉的主通道。
此时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武将正抚剑站立在高耸的城关之下,遥指着不愿处的乱石堆说道:“速速将石块运上城头,加固工事,将烧毁的木屋重新搭建。”
“喏!”身后众人赶忙应道。
发号施令的武将唤作祁昇,是韦泽关的主将都尉。
祁昇在前方跋涉巡视了一番,随即又回到山关内的营寨,只见更多的人正在运送材料修建简陋房屋、搭建帐篷。
昨日的攻伐战中,赵军的强射火弩,将中山军原本的营帐草屋,烧了个七零八落。
好在山内不缺木料,此时韦泽关为数不多的民夫正弯腰缓慢地拉着大车,后面还有人推。一辆简易的四轮车内车上装满了木桩,不幸陷到了一个泥坑里,前方一个浑身污泥的民夫连拉带爬地使着力,连日的阴雨,让城内的中山军也不怎么好受。
“二三子们,加把劲!就要上去了!”一声声高亢地口号,回荡在泥泞的山涧之中。
“一二,一二……”伴着整齐划一地吆喝声,一筐筐石块被运上城头。
“赵军出现在五百步外。”瞭望台上的斥卒突然转头对着城下大吼道。
“戒备!戒备!”城头顿时乱作一团。
祁昇快步奔上城头,一众人赶忙弯腰拜道:“祁都尉……”
祁昇没有理会他们的恭维声,自顾朝着山道望去。
只见那氤氲的山雾背后的黑色旌旗已经露出了头,紧接着远处便传来了一阵阵熟悉地劝降之声。
这已经是赵军连续发动进攻的第七日,面对赵军的给予的‘丰厚条件’,祁昇也不禁有些动摇起来。
韦泽关外的所有堡垒在第一日的攻防战中便已经全部丢失,若非是倚靠韦泽主关的山河天堑,就凭借他们这三千余的残兵根本守不住这么多天。
现在赵军已经把联系山外的通讯道路全部掐断,山外的实际情况他们这支孤军现在是一无所知。
若非是粮秣提前囤积的够多,韦泽关内守军的军心早就崩溃了。
“都尉放心,赵军就算是再攻上百天,也定然破不了这韦泽关。”跟在一旁的副将立即恭维地说道。
祁昇摇了摇头,指着远处渐渐露头的赵军说道:“而今山外的情况吾等都不清楚,若是真如赵军所喊的那样,蔓葭城已经失守。那吾等便成了一支孤军。韦泽关能挡住赵军首战,只因这边路不好走,依靠地利。赵军若是不打了,围城都能围死咱们,仅靠井陉邑的军秣恐怕撑不了多久。”
说罢,他不待副将回话,转身对着躬立一侧的斥候说道:“立即向井陉邑求援,告知井陉都尉,韦泽关告急,需要支援,需要粮秣。”
“喏。”斥候应声欲退。
祁昇思慎片刻,忙叫住准备下楼的斥候,继续道:“一定要禀明韦泽关的实际情况,赵军主力或在此。”
“喏!”
“赵军真能破关?”身后的副将小声说道。
“破关?韦泽关比之函谷关如何?中山比之秦国又如何?能否破关,不在你我,而在他们。”祁昇说着指向城外、列阵缓缓推进的铁军。
“若真如赵军所言那番,蔓葭已失,破关也只是时间问题啊。”祁昇说罢,转头大声吩咐道:“让二三子们都打起精神来,待赵军临近城关五十步再放箭。”
“喏!”
祁昇攥紧了拳头。他其实并非中山人,而是货真价实的赵人,昔年其祖祁同,得成侯之命,率兵伐中山,然不幸兵败被俘,中山桓公遂以物降之。到了祁昇这一代,他自己更是娶了中山王的妹妹,成了正儿八经的外戚贵胄。
若非是到了绝境,他实在不甘心抛弃这一切,复降于赵。
……
太行山内依旧是阴雨绵绵,所有人像在泥泞里打滚挣扎求生一样。
但此时的灵寿城却是另外一幅光景,作为中山国的王都,这里是中山国商业、手工业的中心。
其内有山林伴生,外有河水环绕,丰田之间尽是诱人的良田。粟米此时长的正盛,刚刚冒头的谷穗散发着原生的清香,哪怕是在河畔的田野上也栽种了不少的蔬菜。
紧邻山河而建中山王宫,更是雕栏玉砌、画栋明净,其形制规模比之中原列国,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山国哪怕是连年征战,战火数十年来也从未有蔓延至此地。
灵寿的易居富硕,或许这也是中山桓公当年迁都于此的一大原因吧。
……不过,灵寿城这阵子气氛却是不太好。
往日街头的贩夫走卒,商贾行旅,摩肩擦踵的盛况一下去之不反。
南方的赵国,十数万大军北上,动静太大了。
中山王姬厝自然早已获悉了此事。赵国自从新王继位后,恐吓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往往都是送点金银财帛,便可摆平,但这次赵国好像是动真格了。
两个多月的时间,滹沱河南岸的十数座城邑已经尽为敌手。姬厝惊怒之下,便想积极应对。然而中山国的数万大军刚刚开赴前线,还未到正面战场,就被赵军赶下了滹沱河喂鱼。而今满朝文武,更是一上朝便是扯皮。
姬厝心气高,作为中山国首位称王的国君,他的本意是不愿求和的,毕竟此时滹沱河的治水权还在自己这边,不到万不得已,他如何愿意低声下气?况且若任由赵军如此来去自如,那中山国岂不是成了赵王的后花园吗?
姬厝不甘。但主站派们,却一直拿不出决定性的对策,前线的战事也是一塌糊涂,城池沦陷的消息接连传来。种种晦事,让他的意志不禁出现了动摇。
王妃阴姬抓住机会,再度劝他:“王上应选贤任能,重赏将士,方可为长久之计。”
姬厝现在惊惧之间,听得自己的宠妃所言,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道:“如何选贤任能,寡人又怎么知道谁忠谁奸呢?现在朝堂之上,大夫们互相攻诽,寡人实在……”
阴姬朱唇微启,嗓音颇有些韵味道:“王上少些时间和那些儒生相处,多和文武大臣见面,时间一久,王上自然就能瞧得出来谁忠臣、谁是奸臣了。”
姬厝低着头沉吟不语,久久之后又是叹息一声。
阴姬俏立在一旁也是不敢多言。
片刻后,姬厝突然认真地对她点了点头道:“夫人之言确有道理。那夫人以为,寡人该如何做呢?”
阴姬故作沉思之状,缓缓道:“而今天下列国,混战不休,所有的国家都以军队为主,不断加重税赋以供养军队。王上文治武功可堪先贤,臣妾以为王上只要能远离奸臣,必然可以使我中山国更加强盛。”说到这里,阴姬顿了顿,一脸正态地说道:“对燕作战,相邦为我中山国掠地数百里,王上为何不问问相邦呢?”
“相邦……”姬厝瞥过头看了宠妃一眼。顾自点了点头。
……
黑夜悄然降临,中山后宫中。阴姬独自站在月色盈照的窗前,不知在想着什么。
“夫人。”宫女在一侧小声轻唤道。
阴姬转过身,看着刚刚从相府归来的小娘,长长的眉梢不禁微微蹙起。
……
次日天还未亮,已经到了大朝之时。
中山朝殿内,待众臣行完礼后,姬厝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前线可有战报传来?”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司马喜出列揖拜道:“禀大王,赵军攻破了蔓葭城,但并未继续对番吾和东桓围攻,而今赵军已经撤至太行一线,正在全力攻打井陉邑。”
上大夫褚何出列道:“大王,还需尽快向前线增兵。番吾城军力薄弱,守备或有余,然而根本无法撼动赵军的阵脚。上将军对蔓葭城已经发起数次攻击,皆无功而返,若是任由赵军继续攻打井陉关,我中山太行屏障将失矣。”
上大夫张登出列,对着褚何语气不善道:“先前三万大军一战湮灭,增兵?还从那里增兵。”
说罢朝着上首拜道:“大王,臣以为不宜同赵国继续交战了,此时敌强我弱,而今滹沱南岸明为我地,实已尽归赵国之手啊。”
“张登大夫莫不是收受了赵国的贿赂?”褚何忽然出言讥讽道。
张登骤然怒道:“妄言!汝这是污蔑!”
褚何这句话确实戳到了张登的痛处,他是收了赵国的贿赂不假,但中山国的士族阶层又有那个没有收过赵国的贿赂?况且他收受贿赂,并不代表他卖国投敌。他真心觉得同赵国讲和比较好,照现在的情况,再打下去吃亏的还是中山国。
可这厮,现在当着中山王的面,在朝堂之上公然攻讦,做的就有点不地道了。
“在此等小事上争辩,对前方的战局毫无益处!”司马喜出声呵斥道。
褚何瞥了司马喜一眼,随即对着上首继续拜道:“王上,此时太行山中的将士们还在奋勇抗敌,若此时大王若是向赵国求和,将士们会寒心的。”
王登此时一肚子恶气想发作,但那褚何老是抓住他的个人的污点攻讦,叫人感到很难缠。不过这个褚何和那个公叔捷一样,确实是难得的清流,他根本抓不到对方的把柄。
“若继续战之,中山如何敌之?”张登反驳道。
褚何当即便道:“大夫的意思是将我中山先辈辛苦打下的土地,拱手让于赵人吗?难道你还要替赵国劝大王放弃尊号,向赵国称臣?还说汝没有收受赵国的贿赂!”
这厮怎么又扯到收贿上去了,张登满额的黑线,怒道:“吾之清白,自有大王明断。战之战之,损之损之,汝此时又以何为战,此时与赵军强战,如何能收复失地?”
褚何也是一脸怒意地大喝道:“赵国不仅要我中山割让滹沱南岸的所有土地,还要大王放弃尊号。这是否意味着,我中山成为了赵国的藩属?”
良久不语的中山王姬厝,听到尊号问题,也马上点头,十分赞赏褚何的态度。王之名,是他不能接受的痛点,与之相较的失地,倒显得不怎么严重了。毕竟现在地已经丢了,王号还在。
褚何继续道:“而今我中山国只需合兵拒敌,同时可派使者联络齐国、魏国、韩国趁赵国攻中山之际一起进攻赵国!”
张登冷声道:“齐国而今主力还正与燕军鏖战于蓟都城下,此外大夫莫不是忘了,齐王曾辱吾王之情?且楚国已经联合齐国对秦国发起了战书?魏国、韩国而今外有齐、楚,别说愿不愿意出兵同赵国决裂,就算出兵又能出多少?解得了我中山之围吗?”
褚何心下不禁一沉,个别消息,他确实没有这佞臣来的灵通。
“此一时彼一时,而今赵国虎狼之心,胜之昔秦。”褚何对着上首拜道:“王上,臣愿出使列国,同诸侯阐明厉害,以求解围之兵。”
姬厝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频频点头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左首的司马喜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阴沉,他正欲出列进言。殿外忽然传来一道禀声:“王上,井陉传来急报。”
声音传进殿内,打断了即将发言的司马喜。
“快宣。”姬厝立刻说道。
盏茶功夫后,一浑身血污的身影踉踉跄跄地闯进了富丽堂皇的大殿。
将领混着血污,朝着上首稽首跪地,悲呼道:“大王,井陉失守了!”
“什么?”姬厝骤然从王榻上站了起来。
殿内众臣也是一脸的惊愕之色。中山此时唯一能拿出的本钱,没了?
“井陉失守了……”姬厝嘴角嘟囔道,浑身如泄气一般瘫倒在王榻上。
“赵军统帅之人是谁?”司马喜鬼使神差地问道。
“乐池。”血人悲声道。
“乐池!”殿内之人再度惊呼出声。
“乐池率领一支千余人的赵军,从太行小道绕开了韦泽关,同正面的赵军夹击了井陉城。”血人悲声道。
曾经的中山国相,如今竟然成了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