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长兮,燕山难归……长梦须醒,自有尽时。”姬哙嘴角碎喋轻语,他现在的心是失望的、绝望的、后悔的。他屏着双眼,任由风雪吹打驻身,许久之后,他突然凄厉地一笑。
“吾真的是燕国的罪人吗?”
燕哙似是在回游梦咦、似是在向天询问。
身后的众臣听之、闻之,皆做彷徨、惊态之状。
“王上!万不可言此丧志之语啊!”子之低首,不甘道。
“我燕人宁死而不屈于齐,我蓟都粮秣可支军民数年所需,我蓟都高城、坚墙!王上,我燕国还没有败啊!”
“长城、督亢皆失,孤城又如何能长守?”姬哙苦笑着摇了摇头。
众臣皆哑而无言。
长久的沉默换来一声叹息,姬哙眺着城南的远方,他从那云起翻涌的尘雾下,仿若看到了齐国的千军万马。
“燕国将亡矣……”
“王上!”“王上!”
“没有机会了……齐国,田辟疆。”姬哙哀叹一声:“泱泱大国,自诩遵信重儒,然而,实具虎狼之心啊!”
一直行于末尾的苏代此时上前揖道:“王上或可暂入赵地,以待复国之机。”
“妄言,赵国而今不敢直面强齐,又如何会真心助我燕国。”中大夫郭隗当即驳斥道。
苏代也不与郭隗拌嘴,转而对着姬哙拜道:“王上,赵卒不出,非是惧于齐国,而是困于自忧。武安君已书信于臣,赵军已然荡灭林胡、楼烦二国,还望王上稍避齐军锋芒,暂入赵地,待赵王联合魏王、韩王,再行复我燕国。”
此言一出,燕国君臣皆大吃一惊。
这个消息的震撼程度,完全不吝于三晋攻破函谷关。
姬哙一时间甚至都忘记了、百里外的齐国大军。
“赵国竟然攻灭了二胡?”郭隗惊诧出声道。
消息的真伪倒是不用怀疑,在场的众人谁都知道,这位苏代大夫正是武安君苏秦的亲弟。
苏代的话,一时让姬哙犹豫起来。
郭隗从震惊中回过神,赶忙劝道:“王上!万万不可离开燕国啊,王上若离国,燕地万民无主,而大王无根,还谈何复国!”
“若王身受损,又谈何复国之本呢?”苏代不屑道。
“王上还请三思,王上若离开了燕地,我燕国便真的要亡了!”郭隗不与苏代争辩,一个劲地苦劝燕王道。
“大胆!汝怎敢言出、这等晦咒之言。”子之再也忍不住,出声呵斥道。
子之的心情,现在也是很纠结,他虽然是个野心家,但他也不想让燕国全全受制于赵国,他虽然亲赵、但而今也怕步入姬歇的后尘。
“大王三思啊!”郭隗重重叩首道。
姬哙眉头深深皱起。
沉吟片刻后,再度长叹一口气:“好了!寡人是不会离开燕国的。”
“恩?”苏代和子之同时一愣。
“王上,万不可以身涉险啊。”苏代道。
姬哙长吁出一口气:“国怎可一日无君。燕国而今的动乱都是由寡人一手所造成,寡人又怎可置燕国万民而不顾、独自奔命呢?”
姬哙顾自摇头道:“寡人不能那般做,寡人要是走了,先王临终的箴言可就成真了。”
“王上!”
姬哙抬手制止劝诫之言,他环视群臣一周,沉声道:“寡人当与燕国共存亡。”
“但,为燕国计,寡人现在宣布立公子平为太子。”
“臣等谨遵王命,臣等势与燕国共存亡。”众臣神情肃穆道。
姬哙欣慰的点了点头,交代完最终之言,他眼神突然凝视向苏代:“寡人就将太子托付于卿,望卿能带太子安然行至赵国。”
苏代眼神有些复杂的点头道:“臣定将不辱王命。”
……
方城的攻防战已经进入了尾声,这座高墙壁垒的军事重镇、蓟都的最后一道屏障,仅仅御敌两日,便彻底宣布告破。
丈余高的城门轰然大开,齐国的‘正义’之师,高举戟矛,循循而入。
城内的燕国百姓对于侵略者、齐军的到来,竟然没有丝毫的悲怯之态。
他们站在刚刚饱受战火摧残的断墙残垣前,竟然做躬身之态,纳迎侵略者。
匡章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下不禁嘀咕道:“民心可用矣。”
齐国的正义之战,顺利程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行于燕境七十余天便拿下了除蓟都外的所有的城邑。而今的燕国,真的只剩下蓟都这座孤城了。
就在匡章感慨之际,远处忽然奔来一骑斥候。
斥候临近禀报道:“大将军,赵国已向武遂(河北武强县)、观津(河北省武邑县)二城增兵。”
匡章闻言眉头皱了皱,身旁的田盼一脸不屑道:“赵人此时必然不敢袭我齐国,此次增兵河间,恐怕也是为了防止我齐军拿下了燕国后,转而攻赵。”
匡章微微颔首,也没有反对。此时列国援助燕国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因为从名义上来说,齐国已经先一步占据了大义,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为了‘主持正義’才来燕国打仗的嘛。
正義这东西,说起来玄乎,但实际上却关乎了这场战争的‘合法’性。在这个‘遵义行礼’的时代,华夏列国开战往往都要先打一番嘴炮,为的就是争取让自己成为正義的一方。(蛮夷无所谓)
譬如此次,齐国行‘正義之战’,燕国的平民百姓就表现的十分配合。因为他们认为齐国是来拯救自己的国家来了。
若是齐军上来就烧杀抢掠,那燕人肯定不会配合,不要说七十天拿下燕国,就是七十年那也是痴心妄想。
然而真正的目的,恐怕也只有正義使者自己知道吧。
“还是不可大意,赵国虽然刚刚覆灭了二胡,但其国力,比之以往不可同日而语。这个时候绝对不可以出现任何的变数。”
匡章虽然没有同赵军交过战,但从赵军这两年数次攻伐的战绩,他也能推测出来,现在的赵军,比往日秦军或许更可怕。
思慎片刻后,他转而对着田盼吩咐道:“战阵之行力求百不失一,汝即刻分兵两万,增兵武桓。”
田盼虽然不认为赵国此时敢战,但大将军说的确实有理,若是真让赵军过了易水,平原之上的齐军恐再无兵优。
匡章再嘱咐道:“若赵军伐我齐城,田盼将军切记只守不攻,以待支援。”
田盼郑重揖道:“大将军放心,仆在一日,武桓绝不会失。”
匡章点了点头,拱手揖道:“珍重。”
“珍重。”田盼回揖一礼,说罢便策马回行。
匡章注视着田盼的身影出了城门,转身对着行军司马吩咐道:“传令于黔夫,立即对蓟都发起总攻。”
“喏!”行军司马应道。
……
“卿的意思是说…匡章有不臣之心?”田辟疆放下手中的简书,转头凝向田婴,神情中带着一股不悦之色。
倒并非是因为田婴的谏言,而是刚刚奏简所述之事。
齐国为图燕可谓是下了血本,高昂的通路费、倾国之战所需的辎重粮秣。
然而燕国的战事倒是顺利,但齐廷上下对主将匡章的诽谤之语却也是不停。
现在隔壁的宋国又趁机搞事,旦见齐国无心他顾,竟然举大军意图吞并滕国。
作为泗上仅存的三国之一,滕国几经磨难、虽然现在的辖地也只剩下一个都城,但这滕国毕竟是作为齐国的附属国而存在的。若是眼睁睁的看着滕国被灭,那齐国中原霸主的脸面往哪搁。
齐国东拼西凑下,临时聚集了一万齐卒,然而还没到滕境,就被宋军给埋伏全包了饺子。
这些时日,田辟疆真的是心力憔悴,他已经有十数日没有去听过他最喜爱的竽笙大合奏了。
“臣弟并非此意。”田婴摸了一把额上的虚汗,顿了顿道:“燕地已有大半在我齐军之手,而今燕人皆颂我齐军乃正義之师,臣弟怕的是……若再由匡章攻克蓟都,其身为主将,恐功高盖主啊,现在其又得燕民拥戴,怕……”
田辟疆立即打断他,不悦道:“参匡章的奏简,寡人已阅,相邦就不必再言了。”
“可……主将拥兵自重,王上不得不防啊。”田婴道。
“寡人若是防他,又何必用之呢?”田辟疆道。
“王上!匡章入齐之前便已投国无数,然而都未能侍国多长时间,若非先王辟其为将,他现在恐怕还是一丧家之犬。”田婴沉声道。
“妄言!”田辟疆出声呵斥道:“汝怎可这般喻我齐之上将?”
“臣弟失言。”田婴似乎也注意到用词不妥。
这位擅权王弟心中的那些小心思,田辟疆也不愿意戳破,他随即缓缓道:“昔年秦国借道伐我齐国,先王便以匡章领兵拒敌,曾也有同汝一般的卿臣,言及匡章不臣之心,然结果如何,想必不用寡人多言。昔年匡章之母因顶撞其父而死,被埋于马厩之下,先王曾对其言:‘建功,则可为其母封陵改葬。’汝可知匡章是如何同先王回言的吗?”
田婴只得摇头。
“匡章言之:‘未得父命,不敢改葬母坟。’”田辟疆瞥了田婴一眼:“为人子,不敢违背死去的父亲,难道敢违背活着的君王吗?朝臣有什么猜忌大可让他们去说。但,卿身为齐相,切不可随意妄言!”
田婴沉吟片刻,低首拜道:“臣弟明白。”
田辟疆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说这么多,并未有怪罪对方的意思。也正是有这般衷心善妒的臣子,朝政之事他才能放心。
然而身为一国之君,所思所虑自然要考虑全面,有的道理他自己知道便可以了,但绝对不能让臣子也知道、他知道了。
匡章拥兵自重,的确有这个可能。但田辟疆也早已经有了对策。只是不便同臣下所言罢了。
随即他岔开话题继续问道:“宋、越两国之战事,相邦如何看待。”
田婴这次思慎良久,方道:“臣弟以为,宋、滕之战,我齐国已无需再大费其力。宋国必然是勾结了鲁国,方有我齐军泗北一败。而今我齐军主力尽在燕地,此时不虞再同宋国相持。可待我齐国功成,主力回返,不妨再同宋、鲁秋后相较。
而越国攻伐莒地,之所以相持不下,除了楚军强悍,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当地的莒人不愿意臣服于越人。而莒人古来与我齐人相好,莒地今虽属楚,但莒与我齐更亲。臣以为,此时我齐国可顺势插入楚、越两国相较,趁楚国无心东顾,将莒地再度并入我齐。”
待田婴言罢。
田辟疆抚掌欣慰道:“相邦所视与寡人一致。滕国弹丸之地,弃之无虞,然莒土所在之沂沭河谷皆膏腴之地,此时不取不符天意。但,此时我齐军主力毕竟在北,国内可调之军已然不多。还需一员良将,方可成事。”
田辟疆说罢,转望向田婴道:“相邦可有举荐之人?”
田婴沉默片刻道:“若争莒地,我齐国同楚、越的外交定然破裂,那便势必要一战功成。此时田盼和黔夫都在燕地,能委以重任者恐难数之。不如调田盼将军归国?”
田辟疆摇了摇头:“寡人刚收到边境的急报,赵国已经向武遂增兵,所欲为何,还不清楚。大将军已让田盼拱守武桓。为防赵国,怕不能调田盼伐莒。”
“田眄如何?”田婴再道。
“眄子已年愈七旬,恐不堪劳师远征。”田辟疆道。
田婴缄默不语。
田辟疆笑道:“寡人倒是有一人选,或能担此重任。”
“哦?臣弟愚钝,还请大王告知。”田婴疑声道。
田辟疆眼神微眯:“相邦以为,田忌如何?”
“田忌?”真是一个久违的名字,对于自己这位族兄的能力,田婴还是认可的,只是……
只听齐王继续道:“昔年成侯(邹忌)与田忌不和,以谏言诬于田忌,田忌恐之,遂奔与楚。然楚国虽厚于田忌,封其于江南(湖北公安县),但田忌之心始终未忘母国。寡人前些时日,已经召其归国,而今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